外传《盐梅之寄》

天之下 三弦 15421 字 3个月前

“哪些?”

“救风尘,诱节妇。”谢孤白说道,“这艘船老旧陈腐,无人注目,赵姑娘也没有独领风骚的美貌,更且不懂风情,就算当上花魁也无法经营,救孤助寡有很多办法,但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能耐而已。”

“你说对一半,我是想试试自己能耐,但没想救风尘”文若善摇头道,“我想挣钱。”

“你缺钱?”

“总不好每回都跟家里讨钱,至少挣点旅费。”

“我可以雇用你,以后我的行李你来背,我替你付食宿,月结时,我还能给你一两零花。”

文若善不满道:“我在私塾当老师也不止一两俸银。”

“私塾是令尊为你开的,说吧,要我帮你什么?”谢孤白利落地切入要题。

“借我二百两银子。”

“二百两银子?”谢孤白难得地挑起眉毛,这句话确实让他讶异,“你有二百两,还需要挣旅费?”

“做生意需要本钱。”文若善笑道,“本大利多。”

“我建议不要,但我想你不会听。”谢孤白问,“你打算怎么作?”

文若善回到舱房对赵花蓉说道:“我能帮你赚到钱,但是所有分赏我要分一半。花魁赏金有多少?”

“听说有三百两。”

“行了。”文若善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艘船整理一下,必须显眼。”

谢孤白走到窗户旁,伸出手指抠了抠窗框,竟抠出一小块木条,谢孤白看着手中腐朽的木条反问:“整理一艘船至少要几个月,这船虽然不破,但也老了。”

“所以才要跟你借钱。”文若善问,“你有这么多银两吗?”

谢孤白想了想,道:“你想买什么?”

“把肇庆所有紫锦买下,裹在这艘船上,只要正紫色,不参杂色。”

谢孤白想了想,彷佛看穿自己的谋画:“还要什么?我一并帮你处置。”

文若善就想知道他要怎么处理,他知道谢孤白身上肯定没二百两,他铁了心要看谢孤白到哪变出银票来。

第二天,文若善起个大早,船只趁人潮没聚集到码头前上岸,谢孤白道:“我去置办你要的紫锦。”

文若善问道:“你身上真有二百两?”

谢孤白反问:“若没有,此事便作罢?”

“你答应过我,当然你可以反悔。”

谢孤白当然不会反悔,他上岸后迳自离开,文若善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早市一开,肇庆便是人山人海,原来四月初一擂台便已开打,文若善担心人多冲散,目光只盯着谢孤白背影,走不多久,只见谢孤白进了间布庄。

真要买布?紫锦价昂,一匹至少要三两银子,若是蜀锦,十两一匹也可能。文若善躲在人潮里探头去看,只见谢孤白与掌柜的说话,不久后又走出,转过两条巷子,找了间酒馆坐下,叫了一壶茶,两个馒头与三碟小菜,之后从怀中取出书来,就这么看着。

他竟然看书了?不去其他布庄?文若善皱起眉头,谢孤白这一坐便坐了快两个时辰,文若善枯等他两个时辰,心中起疑,又不敢离去,怕谢孤白跑了,所幸谢孤白终于起身,文若善才刚跟上,谢孤白却是往回码头的路上。

回到码头时,文若善又是一愣,只见十几艘轻舟围着赵花蓉的画舫,竟开始布置起来。

“你怎么办到的?”文若善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银子?为什么有这些船只跟布匹。”

“赊。”谢孤白回答,“你真以为我会一家家布庄买布料?我请布庄老板替我买布,他更有门路。”

“多少银子?”

“我还没跟掌柜结帐。”

文若善不相信谢孤白真能赊来这么多紫锦,这么大笔开支,没有哪间布庄愿意冒险赊帐,而且还帮他布置。

画舫迅速被紫锦罩住,颜色单调俗气,甚至能说是丑,但显眼,丑得显眼,引来岸上百姓指指点点。

这便是文若善的目的,画舫上的雕工细琢并非人人能欣赏,紫锦价格却是人尽皆知,正如一颗深绿翡翠玉扳指,懂行的知道价值百金,不懂行的百姓眼中,一条十两重的金锁更刺眼。

“去见赵姑娘,嘱咐她往后的事。”谢孤白说道。

文若善重回画舫,另有一艘小舟停在画舫旁,舟上堆着十馀个大箱子。难不成布庄连这个都替谢孤白准备了?

他再见到赵花蓉时,一名婆子正替她画眉,谢孤白甚至请人替赵花蓉打扮。文若善询问之下,这婆子姓张,以前也在青楼服侍过其他姑娘,因此擅长打扮。

文若善听了这话总觉得这有些古怪,却又不知哪儿有毛病,转头问谢孤白:“这也是赊的?”

“请布庄老板代寻。”他发现谢孤白正盯着自己,他认识他一年多了,这眼神……怎么说,看好戏?不,谢孤白正卖个破绽,等着自己发现。

文若善没有琢磨透,他望向靠在画舫旁那艘小舟。

入夜后,赵花蓉画舫旁升起一阵阵烟火,闪耀着江面一片明亮,几乎全肇庆的百姓都见着这场烟火,自然也注意到燃起烟火的画舫。

文若善隔着烟火,还能看到别家画舫上的丫鬟气急败坏的模样。

文若善一连放了两晚烟火,那些姑娘自衿身份,虽知有用,也不屑仿效,就怕被讥嘲邯郸学步。这一折腾,肇庆百姓交头接耳,都在谈论紫锦画舫的事,文若善不打算跟那些富家公子比开销,那除非靠谢孤白洒银子,否则定然争不赢,他得让那些十文一支的梅花都落在赵花蓉的花箱里。

还得加把劲。

初妆是在江面上展示画舫,折露便是这些姑娘们亮相的时候,紫锦遮掩画舫的老旧,文若善特意让赵花蓉最后一个上岸,通常竞逐花魁的姑娘们不愿意最后一个上岸,除非你真能艳压群芳,否则这么多美貌姑娘挨个走过,看到后来也疲了。

文若善让赵花蓉戴上面纱,无论多漂亮的姑娘,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众口难调,还不如遮起来,赵花蓉眉眼本就极佳,又有妆容,加之腰肢纤细,格外婀娜,引人遐想。

折露三天,除了展现姿容,比的便是排场,那些带着金主的姑娘,在丫鬟保镖簇拥下,购买胭脂花粉,布匹饰品,每日里都得换上两套衣裳。

文若善开消不起,紫锦跟烟花已经花上百多两银子。他让赵花蓉客栈住下,足不出户,文若善在街上探听,多半是议论赵花蓉,怀疑她貌陋不敢见人,有人说在客栈见着他摘下幂缡,下半脸都是烧伤,丑得吓人。也有人说她貌若天仙,当然有也有识之士嗤之以鼻。

“这姑娘就是故弄玄虚,等到了祈愿日,就会宣称除非自己当上花魁,否则绝不露脸,骗人投票,江湖术士的老花招,不过哗众取宠。”

这人猜得半点没错,可看破又如何?它就是有用,文若善心想,即便再过千年,哗众取宠也依然有用。

客栈里,赵花蓉向他千恩万谢,却又忧心:“那些姑娘都在外走动,我在这躲三天,真有用?”

文若善也有些忧心,但总不好露怯,只道:“你照著做就是。”

“你没什么想法?”回房后,文若善心底不踏实,这几日,谢孤白不是看书,就是自己去勘地形,对文若善所办之事不置一言。

“你心有定见,而且是你要挣钱,我也不好多说。”

“这不像你。”文若善倒了杯茶喝下,“往常到这地步,你若觉得不妥,就会提点两句,要不也会冷嘲热讽。”

“你办得极好,我无言以对。”谢孤白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就是这语气。”文若善拉下脸,“你肯定打着什么怪主意。”

“刚认识你时,众人骂你疯子,你仍是满身傲气,才一年多,你就得要人夸你才有自信?”

“自己的事,求一个问心无愧,帮别人的事……”

“你不是帮人,你是在挣钱,做生意,将本求利,最多就是赔钱。”谢孤白又抬起头,“二百两,你早晚还得起,我也不急。”

“还剩多少?”

“布庄掌柜来报过帐,加上烟花,还剩三十二两七厘。”

“你身上没这么多钱。”

“家人寄钱,我刚在驿站取银子,足够。”

就没见过谢孤白家人,也没看过他拿银子,文若善知道谢孤白没说实话,反正也问不出来,只得按下好奇心。

接着麻烦的就是祈愿之后要表演三天,这可是实打实要展现本领,赵花蓉不通音律,不善歌舞,琴棋书画一概不晓,这是最难熬的三天。

祈愿之日,赵花蓉领了花箱,丫鬟小渔便当众宣布,之后于棋馆摆棋三天,若有人能破她家小姐“花容谱”,小姐便愿以身相委,否则除非当选花魁,不然赵小姐无面目示于人。

这话一出,百姓哗然。

棋馆前人潮汹涌,排队想与赵姑娘对奕的人从街头排到街尾,还转了三个弯,这里头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其实看不懂棋谱,但他们就想知道,这赵姑娘摆下的“花容谱”真有这么厉害?是不是真有人能白睡了选花魁的姑娘?

“你觉得这残局能撑过三天?”文若善低声询问,这花容谱是之前旅行时与谢孤白对奕,谢孤白摆来给他解闷用的残局,棋局已近尾声,只剩下十馀手,黑白两子重重叠叠,相互包围,争胜只在一子之间,文若善自认棋艺精湛,想了七八天也没想出解法。

“这残谱是我一个长辈自创的珍陇,无人识得。”谢孤白陷入沉思,彷佛勾起回忆,想到熟悉的故人,“若遇上厉害国手,或许能解,但三天时间……我不认为肇庆有谁能破,若真遇上,只能怪你倒霉。”

赵花蓉这几天一点没闲着,她连棋都不会下,文若善跟她讲解简单棋理,给她这盘几乎下满的残局,讲解残局对懂下棋的人而言不难,对赵花蓉而言,几乎就是一子一子死记硬背。

第一天最难,谢孤白提醒文若善,懂棋之人,多半会依法进兵,变化反而不多,赵花蓉死背硬记还能应对,但假若对方棋力太弱,乱下一通,赵姑娘就得照棋理还击,反而可能失误。

果然率先出手的多是轻浮人,落子荒腔走板,甚至行于必败之处,赵花蓉也不遑多让,出现几着臭手,周围人摇头连连,讥嘲如此棋艺,也敢以身为注,文若善接连捏了好几把冷汗,所幸赵花蓉研究这棋谱数日,熟悉更多变化,最后都能侥幸得胜,到得下午,队伍大半散去,剩下的稍微老成的就在旁边细看,到了晚上,围观者众,队伍却短。只这一天,赵花蓉击退二十馀名对手。

第二天,赵花蓉方应付过几名对手,忽听得有人喊道:“葛公子来啦。”

文若善抬眼望去,这葛公子衣着华贵,认得是某位姑娘身边金主,也不知他是好奇赵姑娘容貌,还是想为自家姑娘翦除强敌,抑或是别有所图,只听他道:“赵姑娘来选花魁,却又遮遮掩掩,是瞧不起肇庆父老,还是嘲讽花魁盛事?”

赵花蓉不愠不怒,只轻声道:“葛公子请。”

这葛公子接连下了几手,都是正着,看来是花过心思钻研,赵花蓉轻笑一声,望向文若善,眼神满是笑意,按照背诵的棋谱一一应子,昨日讥嘲花魁棋艺之人,此时纷纷赞叹,只觉这六手神乎其技,精妙非常。原来昨日的荒腔走板,只是赵姑娘手下留情,取个乐子而已。

只下了六手,葛公子第七子便无落脚之处,他满怀信心而来,输得比昨日那些人更快,只得胀红着脸,投子认负,起身怒道:“赵姑娘,你要输给我还好,输给别人,还怕委屈你了。”

文若善听他话中有话,喊道:“葛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那葛公子也不解释,甩袖便走。第二天上阵之人,多是高手,经过一日钻研,自认能解破棋局,然而越是高手,赵花蓉越是不怕,到得七八手上,各个丢盔卸甲,一败涂地。到了下午,竟无人敢再挑战。

到第三天,门外的人群虽较前两日稀少,仍是挤满门庭,然而一整个上午也只有一人敢来挑战,似乎所有人都察觉,要赢过眼前这姑娘并不容易。

至此,文若善总算松了口气,照这局面,只要再熬过下午那便是选花魁之日。

忽然外头有人喊道:“让路、让路!有人要来挑战赵姑娘。”

文若善抬头望去,只见远方一辆马车,咕碌碌直奔客栈大门,那马车赶得急,却走得稳,驾马的马夫熟练马性,那可不是随意雇来的马夫,必得出自富豪之家,长年惯熟驾驶马车的人。

马车奔至客栈前,忽地打个横,马蹄收止,车门正对着客栈大门,马夫利落下马,打开车门,车上坐个穿着黄直裰,白发秃顶,年逾古稀的老人,膝上放着根拐杖,正自闭目养神。

“吴老先生,到啦。”

文若善倒抽一口凉气,且不论这老头棋力如何,单这排场……肯定是那位姑娘家的金主花了重金礼聘,特地请来对付赵花蓉的高手。

那位吴老先生柱着拐杖,颤颤巍巍下马,也不着急忙荒,气定神闲,车夫扶着他手臂,指着客栈里的棋盘道:“吴老先生,棋局就在那儿。”

吴老先生应道:“老朽知道。”语气平缓,随即柱着拐杖来到棋局前。

赵花蓉也被他这气势震摄,一时不敢开口,过了好一会,才道:“吴老先生请坐。”

吴老先生既不点头,也不回话,瞥了眼棋盘,吁了口气,又柱着拐杖走至一旁,问道:“有椅子吗?老人家站不久。”

此时客栈里站满围观群众,哪来的椅子?车夫忙向客栈张罗,兴许使了银子,竟然搬来张太师椅。

“奔波一夜,让我先歇会。你们谁要下先下,老头晚些来。”

他这是要把这棋局想通才出手,最好是有人先上去试试赵花蓉的棋艺,就这气度,这准备,这不慌不忙的模样,文若善心底已是七上八下,瞥演去看那赵姑娘,额头也见冷汗,于是又转头去看谢孤白。

谢孤白毫不介意,只是不冷不热嘀咕一句:“树大招风。”

引人注意,自然也成为别家姑娘目标,即便那些姑娘不出手,那些捧着银子的金主也想讨好美人。

那吴老先生足足坐了一个时辰,有时还闭目养神,这当中赵花蓉又击败两名棋手,文若善明白,他坐得越久,赵花蓉便越感局促,越是焦急,气势上便输了。

一个时辰后,那老头终于起身来到棋盘前,拱手示意:“赵姑娘请。”

他第一子便是正解,文若善脸色一变,赵花蓉立即应了一子,吴老先生又落一子,仍是正解,赵花蓉连忙再应,第三子,第四子,吴老先生都是正解,到了第六手,也是寻常高手最易错的一步,之前葛公子与其他棋手大半皆败于此处。吴老先生沉吟片刻,第六手,仍是正解。

这记妙着一落,周围大哗,惊叹连连,赵花蓉脸色更白,她记得熟练,应了一子,吴老先生第七手,之后到第八手,接连两首仍是正解,这已是之前无人抵达之处,连谢孤白也饶富兴味站起身来。

若一连十二手都是正解,那这珍珑便是解开,赵花蓉败无可救。

赵花蓉沉吟许久,迟迟不敢落子,残局解法,每一步都是定式,怎么下,怎么应,不容半分差错,赵花蓉是设局之人,照理说不需思考,怎地迟迟不敢落子?文若善正自疑惑,看着赵花蓉脸色惨白,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赵姑娘忘记怎么下了!

围棋本就繁琐奥妙,一子落下,扣除不可能的下法,至少也有三五种应对,而落子之后,又有三五种变化,虽然能靠黑白子间的走势记住大概,但死记硬背仍是极为困难。赵花蓉从没跟人走到第八子而不犯错。

赵花蓉的古怪也引起吴老先生注意,他抬起头,望着赵花蓉问道:“姑娘,这是您布的残谱不是?”

赵花蓉像被逼急了,忙应了一子,文若善忙去看,又松了一口气,赵花蓉下对了。

第九手,又换吴老先生沉吟许久,方才应了一子。

错了!吴老先生第九子终于落错,文若善欢喜的几乎要跳起来,但转念一想,不,毫无帮助,现在双方子力相当,以这吴老先生棋力,如果赵花蓉记不住棋谱,不知道如何还手,继续下也是必败无疑。

赵花蓉满头是汗,伸手擦去汗水,忽地双腿交叠,一双媚眼勾着吴老先生,腻声道:“吴老先生棋力当真了得,您说您连站都站不稳,赢了妾身这一宿,还起的了身吗?您要是起不了身,不得妾身给折腾累的。”

文若善一愣,这等调情言语,若是出自别家妓院并不意外,可衡山名妓最重风评,哪有花魁说得如此露骨?

他转念一想,立即明白,这是赵花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挑逗吴老先生,引他心生岔念犯错,此计虽妙,但面对一名古稀老人,又是围棋圣手,只怕毫无用处。

正焦急间,听到一声大吼,一名壮汉猛地冲向赵花蓉,口中怒喝:“朴娘母,落棋落归天,汝是生得三角六尖,鉴不得人?”

他这一扑,就要去掀赵花蓉面纱,赵花蓉惊叫一声,翻倒椅子,缩进文若善怀里,那壮汉一扑不中,打翻棋盘又要冲来,文若善怕他伤人,保住赵花蓉着地一滚,用身背护住,忽地又一声大喊,原来有人出手拦阻,喝道:“做什么!”

两人在客栈里过起招来。

文若善正要回身去看,忽地想到如此大好机会,不能放过,忙低声道:“九、十四,十五、十四。”

那壮汉一击不中,虚晃两招,转身就逃。文若善忙扶起赵花蓉,赵花蓉吓得不轻,抱着文若善瑟瑟发抖。文若善知道必是那个富家子,特地买人来掀赵花蓉面纱,低声安慰道:“不用怕,去下棋。你知道怎么下。”

赵花蓉轻轻嗯了一声,重又落座,用手指点了点,心中默数,在九、十四位上落子。

吴老先生咦了一声,沉思许久,落不得子,赵花蓉道:“吴老先生,无论你下那一子,我这一子先应了,您慢慢想。”说罢在十五、十四位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