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盐梅之寄》

天之下 三弦 15421 字 4个月前

这两子一下,反夺回气势,吴老先生凝视许久,摇头道:“此谱老朽前所未见,能否让老朽再试一次?”

赵花蓉笑道:“吴老先生,再下一回,你定然能破,妾身不敢冒险。”

吴老先生哈哈一笑,转头对车夫道:“跟你家公子讲,这五十两银,吴某赚不了。回程的路,吴某自己雇车。”说罢柱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去。

文若善佩服他棋艺精湛,忙道:“吴老先生且慢,让在下替您雇车。”说罢快步上前,搀着吴老先生手臂,走出客栈。

等文若善回到客栈时,人群早已散去,吴老先生之后再也无人挑战。这半个时辰,文若善忽喜忽忧,一颗心七上八下,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累得像是干了一天体力活似的。

“文公子,明日会赢吗?”送赵花蓉回房前,赵花蓉忽地问起。

“不知道。”

总算熬过这十天,明日便是点选花魁之日,无论胜败如何,总算是尽力。

“虽然咱们故弄玄虚,引人注目,哗众取宠,但也不是人人都信你,这几日,那些姑娘色艺双绝,也会有人喜欢,不过,这次选花魁,来了十七八名姑娘,那些蓝梅也得分给十几个人抢,不会一人独包。”

赵花蓉点头。

“一成。”文若善说道,“只要有一成的人想看赵姑娘长什么模样,咱们就有胜算。”

“文公子,等选完花魁,陪我回家好吗?”

“回家?”文若善疑惑,“做什么?”

“我家在香县,你到了那,教我琴棋书画,我学会了便能揽客。要不,还不是坐吃山空?”

“找几个老师便成,再说,你就非得开张?几百两银子,买几亩田地放租,也够安份度日。”

该死?这不就是救风尘?文若善话一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被谢孤白说中。

“有什么来钱比吃喝嫖赌更快?而且越往后,来钱越快。”

文若善皱眉道:“那都是不务正业。”

赵花蓉嘻嘻笑道:“游山玩水,难道不是不务正业?”

文若善哈哈大笑。

第二日,客栈门前已经堆了十来个五尺见方的花箱,客栈前排了一大条长龙,七星帮将姑娘们投宿的客栈隔的甚远,免得雍塞,却又故意不时派人喊报,只听有人不住喊道:“报,侯公子购蓝梅五十朵。”“张公子购蓝梅五十朵。”

赵花蓉虽然门庭若市,但所得几乎都是便宜的票签与红梅,至于蓝梅,寥寥可数。

文若善听着心惊,担忧道:“一朵蓝梅能抵百张票,你说,有机会赢吗?”

“你以为整个肇庆,能摘出千朵蓝梅?”谢孤白摇头,“那些公子至多能帮上一百两,你比他们多七千票就行了。”

“七千?不是一万?”

“报,文公子购蓝梅三十二朵。”

文若善闻声一愣,转头望向谢孤白。

“你借的二百两还剩三十二两,要还的。”谢孤白说道。

多了这三十二两,那便安心许多,没多久,便再也没人来报蓝梅数量,那些富家公子早抢购一空。

一个花箱接着一个花箱被填满,文若善想算一个箱子到底能装多少票签,但实在算不清楚,至少得上千张。没多久后,连红梅也不见,估计也已告罄。

最后决定的还是票签,票签最多,文若善看到不少人把十几张,甚至几十张票签卷在一起投入花箱,虽然也就值百文,但也是一朵红梅的价。

“肇庆人倒是挺乐于选花魁。”文若善看着,人数远比他想象得多。这是必然之事,选花魁是肇庆一年最热闹的时候。假若选的不热络,那可得沉寂下去。至于那些来此摆摊贩货,卖玉石脂粉的,更是不小气,毕竟这一年一次的大买卖,落寞不得。

午后,客栈外围满人群,直至黄昏时,忽地有人来报:“贺!赵花蓉赵姑娘,蓝梅五十二朵,红梅九百十四二朵,票一万六千四百四十二张,拔得头筹,是为花魁。”

赵花蓉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摔倒,忙伸手抓着文若善袖子,之后又叫又跳,文若善也是喜不自胜,欢喜的胸口犹如炸开。

“零头不算,一共三百一十两,折算抽成得一百五十五两,加上赏金三百两,你与赵姑娘评分,拿回两百二十七两五钱。”谢孤白摇头,“扣还我二百两,只赚了二十七两五钱。”

“这时候说钱,俗气。”文若善笑道。

谢孤白看着文若善,忽地噗哧一笑,文若善从没见他这么笑过,笑道:“你也开心了?”

谢孤白捂着嘴,强忍笑容,道:“是有趣。”

“什么时候拿钱?”赵花蓉问道:“总不会还让我等吧。”

那使者答道:“明日后花魁游街,由掌门亲自送上花魁之号,便连着银票一同送上。”

“那可不行。”赵花蓉摇头,“你帮我跟掌门打个商量,先把钱送来,不然明日花魁游街,我便不去。”

使者脸色大变:“花魁姑娘,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文若善劝道:“是啊,何必急于一时。”

赵花蓉道:“我这人怕缺钱,不入袋为安便不安心,七星帮今日收了这么多银两银票,折出四百几十两总不是难事吧。你跟掌门说,拿不到银子我不出门,花魁就换人当去。我拿个次赏一百两,还不用现脸。”

肇庆每年就指着选花魁挣钱,不敢得罪,那使者只好道:“小的禀告掌门去。”

等群众散去,文若善埋怨道:“赵姑娘,你也忒小气。”

赵花蓉道:“文公子,我自认才貌粗鄙,那些姑娘谁不比我美貌,明日游街得脱下面纱,不免让人大失所望,指不定还说我欺诈,我得先收了银子才安心。”

文若善心想必不至此,但也无意争执,反正自己终究帮她赢得花魁,这便比什么都开心,他心情愉悦,当晚门派送来酒席,客栈也招待好酒,拖着谢孤白喝了好几杯,直至微醺,这才回房睡觉。

他睡着睡着,忽地一阵晕眩,随即梦见自己倘佯在海上,随着潮水起伏不定,正想伸手去划,只觉得手足动弹不得,海浪涌上,淹没口鼻,呛的他一激伶,醒了过来。

这一醒来,就发现自己手足被缚,竟然动弹不得,不由得大惊失色,喊道:“这是哪儿。”抬头一看,月光下,紫锦垂落窗旁。

是赵花蓉的船只?莫非是选输的姑娘中,有金主挟怨报复,将他与赵花蓉擒来,连忙高声大喊:“谁?谁抓了我?赵姑娘,赵姑娘你在这吗?”

一盏火把亮起,持着火把的人不正是赵花蓉,除了那个叫小渔的丫鬟跟嬷嬷,她身后还跟着七八名壮汉,当中两人瞧着眼熟。

“你醒啦?”赵花蓉笑道,“我怕蒙汗药下太重,把你熏坏了。”

赵花蓉为啥要抓自己?难道她恩将仇报,想独吞银两,文若善怒气上涌,怒道:“你为什么抓我?”

“别生气!”赵花蓉忙劝道,“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我发誓,绝不伤你一根指甲。”

“那你为什么要抓我?”

“我想带你回家。”

“带我回家?香县?”文若善不解,“这些人……”

文若善抬头望去,突然想起眼熟那两人,不正是昨天下棋,偷袭赵花蓉跟救了赵花蓉的人?

“你们是一伙的?”

赵花蓉拉过一个大箱子,就坐在箱子上,那八名壮汉看来似乎都是他手下。

“我家在香县没错,不过要更往南一点。”

香县以南,就是海了,文若善立即醒觉:“你们是艇户?”

赵花蓉笑道:“文公子真的好聪明。”

“你为什么要捉我?”

赵花蓉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真没想害你,你别发脾气,先听我说。”

“你说。”

“本来这一回到肇庆,是想趁着选花魁作笔大买卖,那些姑娘带着首饰衣服,通统可值几百上千两,我本想等姑娘们上岸,再去船上拿东西,可你闯了来,说要帮我选花魁,我原也没太在意,只是不想你起疑心,又想让你当替死鬼,那知,竟然选上了。”

“那些姑娘没选上花魁,明日一早多半就要走,我今晚就得动手,幸好七星帮不想得罪新科花魁,把银子送来,这四百多两银票也是多赚。”

“这跟你绑着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杀我灭口?”

“我是救你。”赵花蓉摇头,“你若留在肇庆,明日七星帮发现姑娘们船只失窃,会算在谁头上?”

文若善默然片刻,又道:“那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赵花蓉摇头:“文公子知道,艇户最难是什么?”

“海上漂浮,居无定所?”

“那是艇户的命。”赵花蓉仍是摇头,“艇户最难是读书识字。那些琴棋书画,文人风雅可以不学,但不学字,不读书,艇户永远翻不了身。”

文若善总算是听明白了:“你想带我去海上,让我教书?”

该死,在陇地的时候,自己教书没个学生肯听,怎么离开陇地,人人抓着他教书?

“我爹把我秘密送上岸,就是要我学读书写字,我能读书写字,可见着文公子您,才知道认得几个字没有用,得像你这样的大才,有您这样的学识聪明,对艇户才有用。”

“我答应了吗?”

赵花蓉摊手道:“艇户上岸抢女人是常有的事,我娘就是被我爹抢来的,不然我皮肤怎会这么白?既然能抢女人,为什么不能抢男人?入了海,你自己有办法逃走?”

文若善竟是哑口无言。

赵花蓉弯腰轻摸着文若善的背,叹了口气,安慰道:“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你相信,等进了海,你要什么有什么,人人都会尊重你,什么鱼虾牡蛎,一定让你选最肥最甜的。”

文若善只觉欲哭无泪,难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那我朋友呢?谢孤白?”

“我对他没兴趣。”赵花蓉仰起身,“他被留在肇庆,得留个替罪羊。”

“放我回去。”文若善咆哮。

赵花蓉叹道:“那可不行。”

“放他走。”

所有人转头望去,舱门口站着一名壮汉,扛着把苗刀,壮硕的几乎遮住门口所有月光,以至于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我叫苗铁肠。”壮汉冷冷说道,“谁拦、杀谁。”

“其实那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能当花魁,可我真不是,我是艇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都不会的艇户。”

这是离开时,赵花蓉说的最后一段话,还有那抹无奈的苦笑,有那么瞬间,文若善真想为她去艇户那教书。

不过也只有短短一瞬。

文若善叹了口气。

“不是叫你别救风尘。”

“严格说来,她是贼,根本就跟风尘没关系。”文若善握着手腕,其实赵花蓉勒的不紧,没伤到他。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才奇怪你为什么都没发现?”谢孤白扔出一截木头,那是他在船上掰下窗户的朽木,文若善嗅了嗅,没察觉异状。

“舔一口。”谢孤白道。

入口咸苦,海盐的味道……这船是海上来的。

“因为这个?”

“她说是义母收养他,赵花蓉这名字作为花名太过俗气,她头发卷曲干枯,是吹了太多海风。这些都很可疑,最可疑的是……她说他遣散丫鬟嬷嬷,但不会装扮。”

文若善终于想起自己之前为何觉得不对劲的原因:“青楼的嬷嬷丫鬟,至少有几个会帮忙打扮,他遣散所有人,至少也该留一个教她妆容,不然怎么营生开张?”

“还有她说话谈吐,如果真是农家之女,只被收养半年,谈吐不会如此文雅,可你若要说他被义母教导,进退又太不知礼仪,她甚至不懂怎么接待客人,这不处处都是有问题?我是先起疑,才拆下这块木头查证。”

文若善又想起谢孤白诡异的笑:“合着你之前是笑我蠢?”

谢孤白唇角微扬:“我只是觉得有趣。”

文若善从怀里掏出银票,这是赵花蓉还给他的,二百二十七两五钱:“这二百两还你,至少这回还赚以二十七两五钱”

“你没算我请去救你的人,那花了一百两。”

“你花钱救你朋友,与我何干。”文若善道,“如果我为你花钱,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还有,有三十几两是你替我开销,不是我自己的主意。”

肇庆是不能回去,衡阳暂时也不能去了,他们得躲一阵,事情不至于闹大,七星门多半会赔偿姑娘们的损失,以免声张,再说,选了个艇户当花魁,这不闹大笑话?

“何不帮我背行李,月俸也有一两。”谢孤白拉过马匹,翻身上马。

两匹马并辔而行,晨光中,背影渐远。

“我还没问你,既然早就看破,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想请他们帮忙,不好揭破。”

“帮忙?”文若善不解,“什么忙?”

赵花蓉手上握着封信,署的是陈海嚎亲启,是那个叫苗铁肠的刺客交给自己。

“谢公子的招呼,请转交。”

画舫即将驶入大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