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重生

刀刃划过去的时候,他的心跳几乎跃出胸腔。

战马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不安地嘶鸣甩动着缰绳。

刀刃的寒芒在四周的火光里像一弯清月,陆世廷的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手臂实在没有力气,匕首没能如期割开对方的脖颈,而是自对方眉骨下划至了眼尾。

一旁曹毅惊呼出声:"督主?!"

穆玦笑了,用最后带着焦距的目光注视着陆世廷,对方疏冷的茶色凤眼被鲜血浸过,血水蜿蜒地顺着脸颊滑落,好像淌下了血泪。

他的手很快被制住了。

他有些惋惜,这一刀竟然划偏了。匕首在陆世廷手里,他也被人紧紧抱着。自陆世廷坐上东厂厂督的位子,应该还没有人当着他的面伤过他。

这个时候对方应该不会再有心情拿那个人参丸折磨他了,又或是把他带去哪里狎玩,只要陆世廷把匕首刺进他心口,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幻觉消失,他也就能如愿死去,在战火里,尸骨就地掩埋。可陆世廷只是收起了匕首,没有恼怒,也没有继续逼迫他。

战马还在往北狄的营地外飞驰,十几个锦衣卫一路跟随杀着周围上前阻拦的北狄士兵。穆玦无力地垂着脖颈,仰面在陆世廷怀里躺着,望向夜幕。听夏明说,人死前的愿望是可以被听到的。

他低声祈祷。

“希望母妃……永远别想起我是她的儿子。”

他说出这句话后,陆世廷扣住他腰的手似乎狠狠颤了一下。

"不要,不要有人认出我的尸体,我不……不想回大宁了。"

夏明本来就爱哭,看到他的尸首也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他死得不好看,病死的样子形容枯槁,尸骨回到京城,太子那些人看到一定会把他当作笑料。陆世廷好像叫了一个军医过来,他被打横抱着下了马,有人在给他把脉。

他最后说。

"如果下辈子还投胎当了人,别……"穆玦没有说完,他的喉咙被血堵住了,只能发出破碎的气声。

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大把药丸,但是他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力气吞咽了。

陆世廷问把脉的军医:“他怎么样?”

军医瞥

了眼陆厂督脸上的血,惶恐地跪下:"回禀督主,六殿下他,六殿下他恐怕……"

曹毅把军医揪起来:“你胡说什么?那人参丸就连受了剐刑的犯人吃了都能多活半日,六殿下怎么可能——"

"臣医术不精,但六殿下的确连脉搏都摸不到了……"

青年的唇角不再溢血。

头安静地垂到了一旁,靠在陆世廷肩口,膝半屈蜷缩着,像一只虚弱的狼崽子。远处北狄大营的火光把他的脸照出几分红润,可火光一暗,就是一片纸一般的惨白。他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阖上的,眼睫在荒漠戈壁冰冷的夜风里轻轻颤动。陆世廷沉默着,伸手碰上了穆玦的手腕。

曹毅大声命令着一旁的锦衣卫:“去催路上的太医,去催!谁迟一刻到就别想要脑袋了,快去!"

锦衣卫在东厂办事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个架势,匆忙骑上马往边关赶。陆世廷放下了穆玦的手,用衣袖把青年脸上的血痕都擦拭干净了。

"……死在北境的大宁将士,都葬在哪儿?"

曹毅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督主眼睛上的伤,又看向督主怀里一点响动也没有的六殿下。"督,督主……已经去催太医了,东厂多的是药。"

陆世廷重复了一遍:“死在北境的大宁将士,都葬在哪儿?”

曹毅答了:“现在……要去吗?”

突袭北狄大营的战事还没有结束,督主……是走不开的。

陆世廷半跪在地上,衣衫染着尘和血,把怀里的人放下来,交给了曹毅。曹毅看到督主眸下的泪痕,和血混在一起。

督主哭了。

"你带人去那儿,把他……葬好。不必立碑,也不要叫别人知道。"

永平三十一年春,五万黑甲军夜袭北狄大营,大破敌军,北狄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半,狼狈溃逃,大宁失守的几座城池全部收复。

质子死在北境的消息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海里,激起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涟漪后迅速沉没下去。

史书上提及穆玦的,只有作为质子的寥寥一笔,还有几年后穆氏皇族几乎死尽,冷酷暴虐的东厂权宦没有再扶宗室子继位,而是在北境给穆玦立了墓碑,

荒唐地把他的灵位放到了龙椅上。

"六殿下,殿下!看奴才今天带回来了什么,殿下?"

穆玦心口一阵悸疼,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眸,入目是一床破旧的薄被,深色的床帘飘飘荡荡的,年久失修的窗棂在风中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

这是……大宁皇宫的偏殿?

他坐起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脸。

没有在北狄大营时的骨瘦如柴,还能捏到一点肉,皮肤温温热热的。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洗得皱皱巴巴,还有点小了,但上面没有血。

他怔愣地抬起头,下一瞬床帘被人一把掀开了,夏明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手里捧着几块饼子,献宝似的递到了他面前。

"六殿下,你看,今天奴才抢到了几块饼子,咱们和丽妃娘娘都能填饱肚子了——殿下,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做噩梦了?"

夏明的脸明显要年轻得多了,身形也矮了一些。

穆玦接过他递过来的饼子咬了一口。饼子又冷又硬,里面只有葱花和盐。可他尝出味道了。

他咽了一口,哑声问:“今年是兴平几年?”

"当然是兴平二十六年啊殿下……才刚出了正月,殿下是不是听奴才说殿下发呆,故意逗奴才的?"

兴平二十六年,也就是四年前,他回到了自己十四岁的时候。

没有和陆世廷有任何瓜葛。

没有去文华殿碰上太子和九皇子。没有在去北狄的路上重病,死在战火纷飞里。

一旁夏明只当他愣愣的是还没怎么睡醒,催促道:"殿下快起来更衣洗漱吧,把饼子吃完咱们还要去参加道场呢。"

穆玦这才发现外面天光刚刚放亮,是个清晨。他穿着衣袍:“什么道场?”

"殿下真睡糊涂了……陛下前些日子一直精神不好,夜惊多梦,太医怎么开药都治不好,请了道士来看说是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做法事才行。"

“陛下就下旨让那些道士在宫里摆道场,各宫的娘娘和皇子公主都要去,以防不干净的东西附到别人身上。”

他想起来了。

那年他是去了这个道场。

不起眼地缩在所有皇子公主的最末。

大部分细节因为年岁长久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他记得有个做法的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忽然将剑上贴着的符纸指向了他。

说他命格卑贱,八字太阴,容易被鬼怪缠上。过了一会儿又高声呵斥,让他身上附着的女鬼速速伏法。

身边的皇子公主们顿时犹如避开瘟疫一样四散跑开了,皇帝则一边往后退着,喊禁军护驾,一边对他怒目而视,命令道士立刻收了他身上的女鬼。

再之后,他就被两个道士按倒了,灌下了几大碗符水,被绑着手脚贴满了符纸关回偏殿,不准他这些日子再出来四处走动。

好像也就是这天开始,皇帝厌恶他的传言在宫中愈盛,原本内务府、御膳房给他们的东西就不多,又减了一大半。

那几碗符水让他大病了一场,就像是真的被鬼怪附身了一般。

反倒显得那几个道士道法高深,被皇帝大加赞赏,留在宫里炼丹论道。而举荐这些道士的陆世廷也更得皇帝倚重。

数月后,对方杀了当时的总管太监,顺理成章地坐上了东厂厂督的位子。从此权势日盛,就连皇子也要卑躬屈膝地讨好他。

“殿下……”夏明不无担忧,“这次道场诸位皇子都要去,也不知道三皇子还会不会捉弄殿下。"

穆玦摇摇头:“不必理会他。”

三皇子戏弄他的那些小打小闹,和以后那些事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他吃完了手里的饼子,也理清楚了记忆里今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们迟些过去吧。”

夏明疑惑:"这……只怕陛下会怪罪下来。"

"无妨的,你重新给我找一套衣袍,要破旧一些,脏一些的。发髻也重新梳一下,乱一点。"夏明茫然地应了“是”,穆玦走到院子里,在水井边坐下来,夏明在身后把他的发髻弄散,他借

着水面的倒影看自己。

他十四岁时还没开始抽条,眉宇间还带着少年的稚嫩。但脸颊上有些肉,脸色也远没有以后那般差,白得跟鬼一样。身后的墨发披散开来,少年漆眸乌沉沉的,泛着光,又吞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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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玦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的眉目清澈,这样笑得桃花眼都弯起来的时候,会下意识叫人觉得干净澄然。

他没听到夏明的话,他在想别的事情。

上辈子他那样过完了一生。这辈子也该轮到那些人了吧。

皇子、公主,各宫的嫔妃们齐聚在武英殿陪皇帝看这场法事。

几个道士穿着白色的道袍,上面纹着太极八卦的图样,正在道场中央用朱砂写着符纸。周围的殿室各处都贴了符纸,大风一扬,黄色的符纸漫天飞舞,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一名道士提笔写完了符纸的最后一笔,一手握着桃木剑沾了一点符水,便将那张符纸贴在了剑尖上。

口中念念有词,念的都是道家典籍里的句子。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脸色有些青黑。

一连十几日睡不着觉,太医开了不知多少宁神的方子也没有用,任谁也无法面色红润。

"父皇,陆秉笔请的这几个道士看起来道行颇高,今日这场法事做完定能驱除邪魔,让父皇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皇帝捋着斑白的胡须,点了点头:"旭儿说得不错,朕在这儿看这场法事,已然觉得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