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穆旭得了父皇的夸赞,恭敬地行了一礼,又对几个弟弟说。
"父皇让你们来也是怕邪魔狡诈,招惹上你们,但无须害怕,有父皇的龙气护佑,我们定然会无事的。"
穆玦在武英殿外就听到了太子的声音。
少年披散着墨发,只松松挽了一个发髻。
身上穿着件破旧的白衣,有些大了,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他边往殿中走,边在心里懒懒笑了一声。
皇帝要是真的有龙气护佑,怎么还会被“邪魔”缠上不能入眠?这龙气连他自己都保佑不了,遑论身边的人。
殿中几个皇子连连称是,皇帝似乎很满意这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画面,大手一挥,将脊背挺得更直。
“有朕在,那些邪魔不敢对皇儿们下手。”
穆玦走进了殿中,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在人群的角落站定,静静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太
子还是太子,九皇子依然扮演着骄纵的不会对太子产生威胁的好弟弟,三皇子看到他蔑然地瞪了他一眼,扬了扬拳头。
一旁陆世廷低着头,微躬着身子侍立在皇帝身边,穿着墨蓝色的宦官服饰,三山帽戴得端端正正,低眉顺目。
那张俊美的脸大半都藏在了帽檐的阴影下,看不真切神色。
陆世廷此时还没有当上东厂厂督,只是一个秉笔太监。
如果不是那张脸过于出彩,站在一众人里都不会太引人注目。
谁又能想到,几个月后这人就会杀了自己的干爹,将东厂捏到手里。
要这么顺利完成权力的交接,现在东厂乃至朝野间应该已经遍布对方的势力了。
可对方躬着身子,对谁都恭恭敬敬,只像一个忠仆,那些冷酷、戾气,都收敛得一丝都看不出来。
穆玦收回了视线,平抚着心口升起的少许战栗。
拿着桃木剑的道士一步步朝皇子们的方向来了,每走过一个人,那个人就略略松一口气。穆玦站在最末,那个道士走到他面前时,忽然睁开了眼,双目圆睁。手里的桃花剑粘着符纸,径直朝他劈来。"此子命格怪异,不似皇家尊贵,八字过阴,易招邪——"
穆玦记得他的动作,也记得他说过的话。
桃木剑刚劈至少年眉心前,他已抬手把剑接住了,死死握在了手里。
另一手随手扯下了剑尖上的符纸,丢到了地上。
道士愣住了。
一旁的皇子们愣住了。
皇帝也怔怔地看着他,随后面上划过了羞恼。命格怪异,不似皇家尊贵。
这不就是在说穆玦不像皇子,是个野种吗?
道士用力地拔了一下桃木剑,没有拔动。
桃木剑虽然没有铁剑那样锋利,但边缘也是开了刃的,穆玦纤长的指间很快渗出了血。他分明看到道士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惧,但随后对方就厉声喝道。
"大胆妖邪,竟敢附身皇子——还不速速伏法,否则今日定叫你身死道消,永世不入轮回!"一旁的皇子们如梦初醒,纷纷避开,唯恐跑得慢了就会被妖邪伤到。
皇帝见这妖邪青天白日下又敢接桃木剑,又敢撕符纸,照道家的说法应当是个
凶悍的厉鬼,也疾步后退。
“快——禁军还不来护驾?!
"将那个逆子给朕按住,助道长拿下这个妖邪!"
武英殿里乱作一团。
穆玦才刚刚轮回重生过来,闻言不禁轻轻笑了。"哪来的江湖骗子,骗钱骗到了皇家头上。"
他倏地松开了手,侧了侧身,身前的道士收力不及,一个踉跄往前扑了一下,挥着剑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
头上戴着的冠帽歪到了一旁,桃木剑也在地上折出了一道裂痕。
一个妃嫔怀里抱着的最小的小公主才三岁,童真地“咯咯”笑了起来,被妃嫔慌乱地一把捂住了嘴。
穆玦赶在那些禁军冲过来将他按倒前,扭头看向皇帝。
"儿臣今日受仙人托梦,仙人说父皇是真龙天子,星宿转世,千古明君。但今日有一劫,恐伤父皇寿数。"
"父皇要是信了这几个江湖骗子的话,就要大祸临头了。"
少年的掌心还在滴血,白衣陈旧,不像其他皇子那样锦衣玉袍,连太监、禁军们的衣衫也比他整
洁干净。
眉眼没有完全长开,身形清瘦,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有的身量。
但肖似丽妃娘娘的面容清俊隽秀,眼瞳漆黑,泛着一层釉色的光亮。
往常穆玦参加一些宴席在众人面前露脸,都是唯唯诺诺,低头缩在角落里的,偶有皇子跟他说话,他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出来,带着瑟缩的颤音,似乎怕说错话惹上什么事情。
相貌虽然不错,但住在偏殿不得皇帝喜爱,没读过书没学过礼,也就剩下一张脸了。
“太子哥哥。”九皇子躲在太子身后,牵着太子的衣袖,"他是不是真被邪崇附身了,竟敢那样诅咒父皇!"
太子一边温声安抚着幼弟,一边打量着穆玦。
当着皇帝的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真是不要命了。
“什么寿数已尽大祸临头,父皇既然是天子,自然得天庇佑——六弟,孤知道你是被邪崇缠上了所以才胡言乱语,乖乖听道长们的话,道长们必定能救你的。"
皇子们都看出来
穆玦今天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皇帝当然也能看得出来。
比起穆玦得到仙人托梦说他“有损寿数,大祸临头”,他当然更愿意相信穆玦是被邪崇附体。皇帝恼得脖子胀红,抬起手指着他。
"禁军还愣着做什么?!是朕的旨意不管用了吗?把这逆子给朕拿下!"穆玦提高了音量:"仙人在梦里还跟儿臣说了三日后大宁会发生的祸事!"几个禁军扣住他的手背到身后,把他按在了地上。
少年依然仰着脸。
"父皇不想听听三日后会发生什么吗?"皇帝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如果穆玦说的祸事是三个月后,三年后,他早就挥手让禁军把这野种拖下去关回偏殿,任几个道长处置了。
但三天时间,一转眼就要到了,很快就能辨别真假。
皇帝信奉道家,总希望能修炼道术,炼得仙丹,长生不老,对仙人托梦之说有些敬畏。万一是真的有仙人降在穆玦身上,助他驱邪避祸呢?他要是贸然处置了穆玦,惹怒了仙人,那可怎么是好。穆玦静静看着皇帝犹豫不决的神色,他越安静镇定,皇帝脸上越动摇。
一直低着头站在皇帝身边的陆世廷开口了。
“陛下,既然六殿下说有仙人托梦给他,陛下何妨一听,三日后立刻便可命人去验证。”皇帝因着此前对穆玦的呵斥有些拉不下脸,得了台阶下立刻点头道。
"好,那朕就听听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来人,把六皇子带入书房,其余人不准进来。"仙人的话,只能皇帝一个人听。
陆世廷俯身行礼:"万一六殿下是被邪崇蛊惑,谎称仙人……"
皇帝脚步歪斜了一下,咳嗽几声:“还是陆秉笔思虑周全——那就由陆秉笔随朕一起进来吧。”穆玦被禁军押入了书房里,书房里还贴着那几个道士绘的符咒。
因为这场法事,书房里的烛火都熄灭了,两个禁军关上殿门离开后,书房里的光线顷刻间昏暗了下来。
一盘的香炉点着龙涎香,薄烟盘旋而上。
皇帝在桌案后落座,陆世廷站在一旁,眸光幽冷,面无表情。
对方刚才在外面一直低着头,他现在才看清楚,对方的眉骨到眼角竟然有一道很淡的疤痕。像极了
他前世在死前的梦魇里,用匕首在对方脸上落的那一刀。
就像原本无暇的美玉上留了一点印痕,没有削减眉宇的俊美,反而添了几分邪气。穆玦心跳漏了一拍,急促地狂跳起来。
寒意顺着脊椎一路蹿了上来,他掌心发凉。难道对方也会是像他一样——
皇帝没有给他思索这些的时间。
“你刚才说有仙人给你托梦,朕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说三日后我大宁会发生什么样的祸事。”
“若是说准了,朕自然重重有赏,若是你胡言乱语,欺君罔上——那就别怪朕不顾念父子之情了。
穆玦不着痕迹地缓缓呼了一口气,嗓音清朗。
"三日后有大雨,京都里正在修建的那座玄天观会在午时坍塌,将有三名工部官员、十一名工匠遇难,伤者过百。"
穆玦又说了那三个遇害的工部官员的名字。皇帝的脸色一点点由胀红转为了苍白。“此话当真?”
"儿臣不敢欺瞒父皇,这都是仙人在梦里告知儿臣的。"
其实是他上辈子已经经历过这些事。
玄天观是皇帝为了求得长生,在京都修建的一座道观,耗资甚巨,用料极尽华贵,整块的巨石从南方运过来,期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可惜负责修建玄天观的官员贪墨,用料以次充好,已经修建了一年有余的道观就在雨中轰然倒塌。
当时民怨沸腾,还是陆世廷查办的此案。皇帝站起身,在龙椅前面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