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
因自己不能满足花满楼的心愿,那妇人像犯了什么错似的垂下头,嗫嚅片刻,才小声说:“只是……那姑娘两下就帮完了我家的农活,吃了午饭走了,又接着去帮别家。现在天色晚了,大家都停了农活,我也不知道她眼下在谁家,又在不在村子里啊……”
“你是说,”
花满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怔愣:“那姑娘……一上午翻完了十亩地?”(耧车有称‘日耕一顷’,即一百亩,不过耧车是牛拉的哈,人拉不动)
“不不,不是!”
妇人连声否认,摆起了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在帮我之前就已经帮了几家的人下了种了!所以,她半天到底耧了多少地,我也不清楚,但少说也有个五六十亩了……真有力气啊!”
“这……”
花满楼彻底愣住了,他终于确信这姑娘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野中普通的好心人——他也是做过一定农活的人,清楚农活的劳累——可,什么样的好心人能半天耕这么多地?
……难道她是从志怪故事走出来的妖精,黄牛精?
那妇人丝毫不知花满楼心中震撼,说着说着那帮她做农活儿的人的事儿,竟悄悄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别说,真多亏有她。我们村离得京城近,徭役也重,好些汉子还会进城找活计,但有的活计一来,就连下种这种大事儿都回不来。可人回不来便算了,春耕的时间却决不能耽误,不然种子那是活不成的啊!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可若不是有她帮忙,我,我不知道别家,但我家……我家汉子走了,我家的地,要不是有好心邻里种了自家的地再来帮衬,总是要种不及的……”
种花经验丰富的花满楼慢慢回过神,叹息道:“是啊。对植物而言,落种的时机总是最重要的。”
“是啊,是啊!”
妇人像是终于发现自己和眼前的公子哥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似的,激动地连声道:“可不是嘛!所以咱们每年春耕和秋收都是最忙的时候,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三个用,还得天天求着老天爷这段时间千万别下雨,要下就把雨水都下在结穗的时候,千万别在割麦晒麦的时候落了雨点——”(下种前和收了之后都得晒麦子)
花满楼的微笑回到了脸上,他柔声道:“今年的雨水就很懂事,之前落得多,但这两天一点儿都没有落。”(下雨烂了泥会发不出苗,但太旱也不行,最好土地湿度够又别种了就下雨)
“是啊!”
聊到了最重视,最盼望的事情,那妇人期待的笑声已经憋不住了,纵使眼前站着的人是与她多么不同,让她不由一阵一阵畏惧的公子哥,也油然露齿而笑,乐呵呵道:“是啊!去年的雪也下的厚,今年种得时机也好,真希望老天保佑,让今年是个丰收年!”
·
花满楼静悄悄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藏在了阿虎身上,捧着他那包老弱病残的种子不疾不徐地走在田间的小道上。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句不愧是亲母子了。
因为阿虎母子俩直到和花满楼大声挥别,都愣是没一个发现眼前这个长得秀气说话又温柔的好心公子竟然是个瞎子!(古代劳动人民伙食基本上只有很基础的几样,所以人人夜盲,太阳一下去就啥也看不见和花满楼一样瞎,所以不全怪她俩马大哈)
阿虎娘甚至还夸花满楼“一看就是学究老爷,肚子里全是墨水”,让阿虎也学习学习。
她们没有发现,花满楼自己自然不会提起。
……他得承认,他心里是有些为这件事悄悄得意。
那绝不是他觉得自己教旁人缺了些什么,所以妄图以蒙骗自己的方式获取一点儿空虚的自满,恰恰相反,他只是觉得这种相处十分自在。
在江湖中,人人都认识他,更人人都知道他花满楼是个瞎子,所以有人会同情他,有人会轻蔑他,还有人会刻意为难他或者尊敬他……坦白说,他都不放在心上。
他很自然地把那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事和看不见的双眼一起割离在他的世界之外,单纯的享受着吹入耳中的风声,沁入鼻腔的花香,享受这份生命的乐趣。
而阿虎母子俩,她们虽然马大哈又风风火火,却久违地让花满楼感觉到了一股可贵的轻松——他本就不觉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也很不愿旁人为他的情况挂心费神,所以,当别人也不觉得他缺了什么,与他如常人般寻常相处的时候,他总是最为轻松。
而这许多轻松的相处中,还有什么比得过别人压根没有发现他是个瞎子?
难得体会了一回不是瞎子的平凡生活,瞎子花满楼捧着他的花种,快乐地嗅着空气中新翻的土的味道,人身上汗水的味道,鸡的脚掌拨弄地面的沙沙声,人与人寒暄时的忽高忽低,还有——
花满楼愣了一下。
还有……奇妙的水声,不断有气泡往上涌动破裂,时不时翻起一些很小的浪花的声音。
再竭力聆听,水面之下,仿佛大鱼正在疯狂摆尾,有着什么在鱼尾一样使劲拍击着水,但那细微的声音根本穿不透水面,只有听觉极其敏锐的花满楼能够勉强感应。
……那是人溺水的声音。(真正的溺水和电视剧很不一样,人是很难扑腾出动静的,尤其儿童溺水,很多时候都是无声无息就沉下去只剩一点儿泡了)
来不及多想,花满楼猛地将手中的花种一丢,运起轻功便直冲那声音的位置而去!
他看不见,但他的耳朵灵敏无比,甚至比很多人的眼睛更好用,所以他清楚地明白,沉下去的一定是个孩子——也许和摸着脑袋高度在他腰上的小虎差不多大,甚至比他更小,无论如何,那是个孩子!
他绝不会让一个孩子就这么淹死在水里。
可当他赶到那河边的时候,那本还挣扎着的孩子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他的耳中只剩下风吹起涟漪的声音,还有一些虫轻轻爬过河边的草坪。
他无比专注地听着水下的动静,但几息过去了,他还是只能听见自己胸膛中那颗渐渐下沉的心砰砰直跳。
……水下的声音原本就是传不到水面的。
花满楼只觉头晕目眩,可他不愿放弃,一咬牙,没有丝毫犹豫地就要跳进河里——
可他没能跳下去。
在他的鞋底已经接触到了水的流动,他立刻就要沉下水的那一刻,花满楼的领子被什么东西拎了起来,整个人猛地向上一升!
花满楼并不健壮的身体就这样不知被谁拎在了空中,一个拐弯,又回到了岸边。
……直到这时,以花满楼天下闻名、举世无双的闻声辩位功夫,竟然才发现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
可这并能不怪他那双值得信赖的耳朵出了问题。
因为,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是一个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存在、却又仿佛不存在的人——若不是花满楼刚被这人从河面上拎了回来,他一定到现在都无法发现这人的存在,只因他灵敏的双耳一丝人的声音都不曾听到,只捕捉到了些许类似雾气弥散的缥缈。
而这个不存在却又确实存在,比鬼魅更像鬼魅的人,她的声音却很有存在感,毕竟,实在很少有女性有如此沙哑,又如此冷漠的声音。
花满楼甚至听不出她的年龄。因为这样的嗓音,他从未听过,没有谁能让他参照参照……
他只能确定对方一定是一名女性。
“……你谁?”
沙哑嗓音,语气冷漠的女人对花满楼说:“别添乱了,我不想捞两个。”
花满楼一愣,来不及解释更多,先问:“你也知道有孩子溺水了?”
“嗯,她的伙伴跑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