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的祭祀活动总是很多。百姓在这一天敬龙神,祭灶神,连皇家也会祭祀亲耕,祈祷国家风调雨顺。
但更多的人会记得,这其实是个农耕节日,是春耕正式开始的象征。
冬的脚步终于离去,阳气生发,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新的一年,新的耕种轮回又要开始。
而农民们无休止的忙碌也再度开始。
不过,对并非农民的人而言,这一天虽然有些独特意义,却当然也只是一年中普通寻常的一天。
比如现在,当太阳渐渐落了山,过着自己寻常普通日子的花满楼便一只手捧着那包沉甸甸的种子,另只手,还拉着一个孩子的小手。
他的样子有一点点狼狈。这实在不能怪他,因为所有和正调皮年纪的孩子相处后的人类都会多少变得狼狈。
可花满楼虽然狼狈,笑容却依然很真切。
他真切温和地笑着,可被花满楼牵着的那个孩子的神色就没有那么快活了,圆圆的脑袋垂在胸口上,正瘪着小嘴嘀咕:“我还想再听一会儿的……”
花满楼含笑道:“这倒是,我也觉得听书真有意思。”
“是吧!我好喜欢陆小凤的故事!”
小孩立刻抬头,一脸‘你这人真上道’的神色,喜滋滋地问:“那咱们不如再回茶馆听一会儿吧?”
花满楼也不拒绝,只是问:“可我已经喝了一壶茶,听了一下午,你还被捉住没买茶水蹭书听被丢出了茶馆,咱们要从哪里找再听一场的茶钱呢?”
“啊这,啊这……”
小孩支吾一会儿,期期艾艾地问:“你,你不是看着挺有钱的吗?”
花满楼对孩子对他富裕的猜测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的那一大包种子:“可我的钱已经变成了它了呀?真是太可惜了。”
“咦!?……诶……你怎么不多带点儿啊……”
小孩不知道包里装的是什么,只见到好大一个包袱,顿时信了,垂头丧气地靠在花满楼的胳膊上,可怜道:“那……那一会儿回去,你能跟我娘说,我只是去附近玩了,不是跑去城里听说书了吗?”
“这个嘛……”
花满楼没有立即回答,垂眸向下,装作思索。
他那张总是温和含情的脸静静思索时的神情真是唬人极了,看得小孩有点急了,连声问:“求你了,可以不可以嘛!”
花满楼笑起来:“……我不太想。而且,我想你也不太需要我帮你打圆场了。”
小孩眨了眨眼。
“诶?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这调皮的兔崽子——!!”
……花满楼的耳中,那个自不远处匆匆跑来的妇人的声音真是有中气极了。
他还听得出来她在往这边跑之前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闻得出她身上还带着许多汗的酸味,但花满楼一点儿嫌弃的想法也没有,只觉得她的生命实在鲜艳旺盛,让他不由微笑。
微笑着的花满楼,愉快听着妇人训斥自家孩子,把那调皮得敢自己一个人跑去城里玩的捣蛋鬼训得哇哇大哭。
见孩子哭了,又使劲扭了两下他的圆脸蛋,那妇人才终于意识到孩子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从衣着到神态都与寒酸的她,与这个寒酸的村迥然不同的年轻男人。
“啊……”
不过一瞬间,那妇人的神色就变了,她刹那间变得卑微,变得小心,从一个理直气壮的母亲,变成一个诚惶诚恐的农民。
诚惶诚恐,惴惴不安的农民,紧紧把孩子搂在怀里,艰难挤出笑容,努力让自己粗犷的声音柔和起来,,轻声细气地说:“……真是,真是多谢你!我,呃,小妇人,若没有公子你帮小妇人把阿虎带回来,我真是要急疯了,那个,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
花满楼很快打断她,摇了摇头:“没什么的。”
这妇人训孩子的时候威风的能把老虎骇住,可当转头对花满楼说话时,却变得比她的孩子更心生不安,不停紧张地搓着自己毛糙的双手——在花满楼的耳中,那双手有些像两块树皮在相互摩擦——这个想象让他本就宽厚的心愈发生出怜悯,因为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越了解,越忍不住阵阵心酸,花满楼忍不住截住她之后可能的自贬轻损,温柔道:“没关系的,大姐。”
“不不,不不不!”
他说话时多么温声细气,那妇人却简直像被蛇咬了一口,险些蹦了起来,连连摆手。
“诶,不敢不敢!折煞人了,折煞人了,怎么能让你这样的公子这么叫我……阿虎,阿虎!快谢谢这位公子!”
“呜,呜呜……谢谢,谢谢哥哥,呜……”
“(拍脑袋的声音)死孩子,怎么喊人呢!?还有脸哭!给我好好道谢,你知不知道今天为了你,你姐姐找了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下种的日子?娘一个人一边锄着地一边担心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哽咽声)”
“我,呜,我知道了……对不起……”
母子俩的声音,还是那么活泼,那么生动,可花满楼的心却越来越酸涩,几乎挂不住笑容,手也悄悄捏紧了。
顿了顿,他稍稍走近一点那对母子,更近的,也更真切地朝他们露出微笑:“大姐,没事的,阿虎好好的回来了,我想,他以后一定再也不敢了……”说着,这个年轻温柔的公子仿佛开了个玩笑,轻描淡写地问,“说起来,你家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别看我这个样子,但其实也很有些力气的。”
“诶,啊……不不不,怎么敢麻烦公子你,我,我家……”
花满楼说得轻巧,却让那妇人顿时呆了,舌头都打了结,好半天才捋顺了,颤颤道:“真的,真的没什么!我家……我家男人是走了……不过,你不知道,今天我正耧(lou,即用耧车播种,在西方人弯腰用手一个个埋坑的时候,咱们西汉就有这种条播农具啦)着地呢,突然就来了个好高好瘦的姑娘……你说稀奇不稀奇,这人闷声往我身边一站,什么也不要,就只要帮我家地下种。你还别说,她干活是真利索!一会儿地就给她全耧完了!”
说着,说着,显然是讲到了十分新奇,让她也觉得快乐而活跃的事情,妇人渐渐淡忘了对花满楼的恐惧,哈哈笑起来:“对了,对了,那姑娘不仅能干,还特别能吃!她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饭也吃得有几个人多,得亏村里人都愿意分她一口,我家还少个嘴巴——阿虎,听到没,你今天的饭已经被帮娘忙的姐姐吃了,你今晚上老实给我饿肚子!”
“什么!?”
一整天就蹭了花满楼一点茶喝的阿虎登时大惊失色,连哭都忘了。
花满楼专心听着,听到这里,也不由微笑。
“真是个奇怪的好人。”他抿唇笑着,出声时,不经意打断了那妇人又想教训孩子的动作,“若是能见一面就好了。”
“呃,呃……”
那妇人的声音却又讷讷起来,支吾道:“呃,这,公子你想见,我当然觉得是很好的,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