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寡居 郭兴聘 6398 字 9个月前

我紧锁着眉头,沉思着他俩的事。

高菊娃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她哽咽道:“命运为什么对我如此残酷?在我渴望得到的时候,我找不到梦;在我已经认命不想再有梦的时候,梦却悄然而至。让我扼杀掉梦,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个言正名顺像王文龙这样的丈夫,可我却不能……”

高菊娃要是下决心嫁给王文龙,那就改变了她的整个生活,也可以马上离开贫困的山村,还享有了一个富婆的荣耀,就是不说做富婆的那份荣耀,单是有个安稳可靠舒适富足的家庭,也是女人们朝思暮想的啊。我真想劝说她为了王文龙这一份感情应该格外尊重他。可我心里颠簸滚动着的是她的情夫,毕竟她与情夫生了一个孩子,若是她的情夫身影一出现,也许王文龙就在她心头上不复存在。我想这是她情爱中最为宝贵的珍藏,几乎支撑着她的全部精神生活。一个女人,生活中也许有几个男人,精神中只有一个男人,那他们就会相伴永生。

突然,蔡老黑敲起了铜锣,高菊娃迅速地把猪食倒进猪糟,空木桶往地上一放,大黄狗“汪”的一声窜向猪桶,与她撞了一下,她往大黄狗背上一拍,汗淋淋地奔进蔡老黑的房间,上气接不下气地问:“老黑,你……你叫我干什么?”

蔡老黑痛苦地用手压住自己的肚子一伙一吸地说:“我……

我拉不出屎,肚子绞痛难尽。“高菊娃二话没说熟练地掀开被子,露出蔡老黑干瘪瘪的肚子。高菊娃弯下身~只手挤在他的肚子上。一只手伸下床底的洞口用食指控着他的肛门,疏通了他的大便。蔡老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笑嘿嘿:“通啦!“屋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粪便味,不论是谁都能感到郁闷和沮丧,高菊娃闻惯这样污浊空气,但从她脸部的表情来看,也免不了恶心。

我讨厌地看着造孽不长进的蔡老黑,心里直反胃就把目光转向窗外,金色的阳光普照着大地,绿水青山发着光亮,田地里一片片沉甸甸的稻谷反射着黄光,这是农民付出血汗而获得的果实。而高菊娃付出的血汗获得的是什么呢?我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只见阳光照耀下的窗口上,仿佛有一根绿色妒嫉之蛇发出一阵嘶哑声,“呼”的一声窜了出来,盘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钻进了蔡老黑的背心,一直咬啮着他的内心深处,两分钟后地剧痛地喊:“菊娃,我刚才懵懵地听见你与男人说话声。”

“是与我的老乡王文龙。”

“活见鬼,你不是答应我不跟男人说话吗?烂破鞋。”蔡老黑气愤得精神紊乱不能自持,不停胡思乱想后的种种猜忌和愤怒,造成他歇斯底里地发作。蔡老黑伸出手狠命地抓落了高菊娃的一把头发,将头发塞进嘴里吞下去说:“你是我的结发夫妻,到天到地都属于我的。”蔡老黑目光盯住她火一样的灼热忧虑,仿佛四周的墙壁永远惊醒地站立着,被蔡老黑的某种担心和提防,焦虑得无法轻松。

高菊姓负疚似的立在蔡老黑床前,仿佛内心有一声惊雷郁滞多年无法炸响,只好平静地望着他淡淡地说:“老黑,何必动肝火,催自己的生命呀,再说王文龙永远也不会来了。”

“真的不来了?”蔡老黑暗淡的眼眶内,闪过一线光芒而又很快地消失了。

“你放心,他真的不来啦。”一股压抑着的生气在高菊娃的脸上流露,在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弄弯曲了的轻微的笑容之间掠过,她竭力隐藏着心里的愤怒抬起眼睛望着窗外。

“不来就好,我眼睛容不下在你面前的半个男人。菊娃,我太中意你了,俗话说得好骂是亲,打是爱。”蔡老黑一肚子恨已经全消散了,拉着高菊娃的手,仿佛是用浓厚、甜蜜的爱情来回报她似的说:“若是你先死,那我就直挺挺地躺在你的坟头,像一只忠实的狗那样死去。菊娃,你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快乐,是我也上唯一的亲人,一旦失去你我就会发疯而死,可怜可怜我吧!你要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先把我们的坟墓造好,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高菊娃脸朝墙壁,墙壁像是眼睛凝视着她的目光,像是穿刺心脏的利剑,阻挡着她走向外面的世界。高菊娃那自身心灵的厚茧与蔡老黑变成了的帝王般森严的爱,是阻隔她向外界诱惑探出身去的城堡,这城堡被高菊娃和蔡老黑日积月累的相依为命,一笔一笔涂染成晃眼的黄色,像运动会上裁判员的黄牌警告,贴近城堡走近高菊娃的犯规者,必定要处罚出“场外”。

一阵剧痛—一彻底绝望的痛苦—一充溢并撕裂了我的心,使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事。古书上说,旧时历代太监的传统,凡是净身之后,阁下来的阳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纸包好,垂吊在高处僻静的房梁上。太监死时,亲属必须将他那个东西放在棺内,连最贫穷的太监的亲属也不会忘掉这件事。其说是这辈子已六根不全,来世还可以变成个整身子。蔡老黑用他的心计一刻不松地掠取高菊娃的一切,连死也不放过她。蔡老黑的眼睛只管盯着我,我没法老是这样回瞪他,只怕我忍不住劝说高菊娃,把“离婚”两个字吐了出来,让他痛不欲生。此刻,我一点不含糊地感觉到呆在这样“美好”的家庭里,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似乎在夺取他人的人权,使高菊娃在先进典型的高压下,硬是与蔡老黑过着活守寡的受罪生活。我不知不觉地把蔡老黑和她的情夫联成一起进行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个是触目凄凉、荒山起伏的煤区,一个是一片青苹肥沃的山谷;一个是矮瘦干瘪的骷髅,一个是高大健壮的躯体:一个是凄凉、呻吟的哀声,一个是和润、低沉的音调。他们两个截然不动,她的情夫那高大的身影仿佛在我眼前晃动,由此联想纷至沓来,一会儿是那些深情动人的诗歌,一会儿是小说电影中的恋爱情节——牛氓和琼玛,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他们都曾令我热爱和感动,还为他们的离别的分手流下过许多泪水。可不知为什么?我真想毫不留情地把蔡老黑和高菊娃分开,也为高菊娃找到情夫而欣慰。我又朝蔡老黑的房间看去,触目的破铜锣伏在墙壁上泛着锈绿色的光,永远低着头颅,仿佛是蔡老黑的同谋,陪伴着他的冥思苦索。但是它的响声只能在小木房里,在高菊娃和蔡老黑互相渗透呼吸声的惯性里回旋,任何不安分的企图倾向户外的欲望,都会被森严的折断,阻绝……

我窥视着蔡老黑和高菊娃,只见高菊娃愣了一下咧咧嘴把手指往蔡老黑的脑门一戳说:“我的蠢蛋蛋,怎么丢下你不管,我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隔日就造坟墓,我死也是你家的人。”

诚然病入膏肓的蔡老黑,是十分感激有个亲人日后在他寂寥孤苦地走向冥界之时,守在床前甚至与他一起走进坟墓。高菊娃答应他把俩人的坟墓造成一起,叫他兴奋不已。他那枯陷的眼睛内汩汩地涌出了欣慰的泪水,满意地咧咧嘴说:“我的菊娃,你真是活菩萨、活菩萨!哎唷……”当地看见我时,向我招招手说:“小李子,你写写我的菊娃。”蔡老黑得意地喊着我。

我把全部的搏斗力量都凝聚在自己目光里射向蔡老黑,我一反常态,掷地有声地说:“蔡老黑,你如果真心爱着高菊娃,在你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什么嫉妒、什么占有,你难道决心把她活脱脱的灵魂困禁在牢里一辈子?”我的语气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权威性。我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骂他:“别那么自私、混蛋!生命不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但我又看着他愁眉苦睑的样子,不吭声了。

突然,我想起县妇联赠送给蔡老黑的一台收音机,立即返回到我居住的房间打开皮包,将收音机取出来拿到了蔡老黑的床前说:“你卧病在床,免不了孤单和寂寞。拿着!解解闷儿。”

蔡老黑枯涩的眼眶内闪出了激动的泪花,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接过收音机。我手把手地教他开关、频道、耳机,高菊娃也凑过来摸触。

蔡老黑兴奋地抱着收音机说:“这玩意儿不错,想不到我躺在床上能听见国家领导、明星、外国佬他们咕叽咕叽讲话呢。”

他抬起头龊牙咧嘴地笑着说:“妇联同志,你这么有心还思忖着我,我只好来世再谢恩。快坐,快坐!”

我伸手把一只猫从矮椅上扇下去,自己马上填弥了它的空缺。高菊娃从蠕动的被窝里拉出蔡老黑子巴巴的青白脚板。若是这一只毫无血色的脚板放着,一定被认为是死人的脚。可是高菊娃把它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扭身在木架上拿来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脚甲。突然,一系月亮弯似的脚甲不愿意离开脚指,报复性似的“啪”的一声弹跳进她的眼眶里。她忙地把脸转向我,用手指着闭着的左眼。我迅速翻开她血红的眼睛憋足气往她眼里用力一吹,脚甲就掉了下为。蔡老黑内疚地望着我咧例嘴,说高菊娃怎样怎样待他好,并扭住我的手讲起了北风呼啸大雪满天飞的深夜……

那是个飞雪弥漫的深夜,靠窗的小树林里传来了猫头鹰“咕……咕……咕……”的叫声,叫得蔡老黑浑身起鸡皮疙瘩,根根头发竖立。突然,蔡老黑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满身汗水淋淋。

高菊娃喊了村长要把蔡老黑送往医院,可狂风和暴雪卷起可怕的旋涡,把天空和山冈全部搅混了。山路早就给封没了。就算还露在外面,一步之外也没法辨认,弄不好一滑下山去命归黄泉。蔡老黑说:“你们赶紧把我送医院吧,我不能在家里等死。

我要活着,我要与菊娃白头偕老。“这时,高菊娃捧来一捆稻草把自己的两脚抱得严严实实,让村长陈之路也同样扎上,接着把棉被捕在担架上加一层塑料薄膜。高菊娃抱起光屁股的蔡老黑放在担架上,把棉被卷起紧紧地裹住蔡老黑的身子,用稻草绳捆扎着。他们好像不是送蔡老黑去医院而是扎到集镇去卖的一头猪。上路前,高菊娃又用食指挖了锅底黑灰点在蔡老黑的额上,这一点使蔡老黑激动得屁滚尿流,”哇“的一声动感情哭起来。原来高菊娃怕蔡老黑路上睡着了,灵魂飞出躯体去野外找不回来,才用黑色的锅底灰作记号。蔡老黑心里想,高菊娃是观音菩萨转世的人,老天把她恩赐给自己,他死也不离开她。

他真想把她拴在裤腰带上,可惜他是近棺材边的人没能耐。他们抬起蔡老黑各自一只手拿着木棍,大黄狗“汪”的一声奔过来,在蔡老黑捆着的四周嗅了嗅,然后弓起前腿箭一样弹出篱笆墙冲锋在前领路。他们一前一后地抬着蔡老黑,借着一片雪光,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迎着暴风雪,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厚厚的积雪留下了他俩被荆棘或尖石划破的血红脚印。突然,大黄狗“汪”的一声吠,把迷迷糊糊的蔡老黑惊醒了。他睁眼一看只见穿白大褂的医生用不锈钢的听筒往他身上一听:“危险!阑尾炎,开刀。”当时,医院里缺血。陈之路说他是白求恩的血,身胖体大是顶呱呱的储血库,抽水机抽也能挺得住,小小外筒供蔡老黑一人就像婴孩吃了他妈一口奶。他们就这样堵住坟墓洞口把蔡老黑从死亡线上夺了回来。蔡老黑说他生活中要是没有高菊娃,一切都会变得乱七八糟,毫无意义,一切似乎都将沉入深不可测的一片黑水之中。高菊娃就像纹在他身体上的花纹,永远也不会分离了。他还说他最信任的就是村长陈之路,说他是个不贪色不贪财的男子汉。

我把蔡老黑的叙述一言不漏地记在笔记本上。我抬头望着高菊娃,只见她脸朝门外看着纷纷凋谢的葫芦叶,泪珠敛聚在她的睫毛上,又顺着她的脸蛋淌下来,她都不理会。

高菊娃伤心而无声的表露,眼前这个蔡老黑是不可能理解她内心的情停。我希望蔡老黑那生命之灯早一刻灭熄,让他早日摆脱痛苦,其实希望高菊娃早日摆脱这个恶魔的纠缠,不至使她陷入痛苦的深渊。高菊娃服侍蔡老黑毫无怨言,就像她自己所说那样不是为了在人前出风头,人与人之间友爱是最好的。

她要尽做人的天职,艰难地扶着蔡老黑走完人生之路。

高菊娃把蔡老黑对她的侮辱没有当做一回事,也不想跟他的愚蠢算账。她什么苦都能忍受,也许天底下最下贱的东西打她一个耳刮子,她不但要把脸转过去,把另一面凑给他,而且还要向他赔不是,说是她惹恼了他。作为一个证明,高菊娃依顺着蔡老黑,的确成为一个天使啦!这时,高菊娃抬起头来问我:“小李子,几点钟了。”

“十点钟。”我扬了扬手腕看了一下手表道。

“赶快,来不及了!”高菊娃神色惊慌地望着我。

我惊异地问:“你干什么去?”

“犁田。”她把蔡老黑裸露在外凉冷的脚,塞进温暖的被窝。

“明天去吧!你这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是机器人也有停电的时候。”我说。

“不行,我们的牛是六家合伙的,明天要转给人家了。你就去村口转转吧。”高菊娃抱歉地朝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