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寡居 郭兴聘 6398 字 10个月前

我感到整个上午心神不安,一会地坐在灶堂,一会儿依窗而立,一会儿踱到蔡老黑的跟前,心里无可挽回地捻念着高菊娃和她情夫以及孩子的事,情夫是村长吧?他那魁梧的身材和那高唱的情歌……不,高菊娃说过,村长是她的堂叔,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干这种有停天伦的事。她的情夫到底是谁?他像一只无穷大的秤勾是在我的脑子里。我心里只盘算着一件事怎样同高菊娃谈她的隐私之事,在家里吧?蔡老黑在这里偷听很不方便。我无意识地看了蔡老黑一眼,只见他专注的目光在这空洞阴森的小木房里像是一把冰制的尺子,又是一束火苗窜跳的探测仪。高菊娃必须在他的规则中生存,我想还是与高菊娃去外面谈更合适。于是我笑了笑说:“高菊娃,我们一起去犁地吧!”

“有你陪同晚一点回来也不要紧,我们吃过中饭再走,我给你做煎食。”高菊娃说。

高菊娃说她已习惯了蔡老黑的谩骂,从来不愿去理睬,一心只想着如何去忍受辱骂以后必然接履而来的挨打,她觉得与他人勾搭成奸,给蔡老黑带了一顶绿帽子,深感羞愧不安。可怜他没有亲人得不到抚慰,受到冷落、于是她要保护和服侍他,这不是对他有情爱,而是不想伤害地,若是她要伤害他,让他安安稳稳地住在院子里的猪栏旁,那里潮湿的墙壁可能很快从她身上卸下他这个包袱。不过恶棍种种,恶行各有不同。高菊娃并不愿去间接谋杀,即便是对付她恨之入骨的人也如此。她只能独自在那儿忍受着。

我说:“高菊娃,要是你把朝朝暮暮压在心头的痛苦吐露出来,蔡老黑就会懂得像你一样,恨不得减轻些痛苦才好。”

高菊娃凄迷地望着窗外有一株脱去绿衣的瘦树生长在碎石嶙峋的夹缝里。她心里想像自己几年来很像那棵树,在各种各样的夹缝里努力地生存寻找出路。那棵树的天空就像她梦想一样被一堵年久失修的倾塌下来的断垣完全切断封死——她决不会嫁丈夫了。此刻,她两手交迭在剧痛的胸口上,长久地站着,嘴唇无声地颤动着,随后大滴大滴的泪,从眼睛里缓慢均匀地流下来,她都不理会。她自言自语:“生命似乎短暂了,不应用来结仇和记恨。人生在世谁都会一身罪过。”我友好地把自己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我很理解你的难言隐痛。”她告诉我,她多么希望蔡老黑给她一点安慰一点理解,为她撑起一方宁静,但她却从蔡老黑嫉恨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对她的不信任,有时凭她怎样辩解,他都报以长时间的沉默。

我不想跟蔡老黑这个不知好歹,不讲道理的人多费口舌了,也不想毁了他唯一的安慰——高菊娃,我就没决心趁机放一支冷箭叫他们离婚。

时空在这个凄冷的小木屋里凝固,沉默像一块磐石压在我的心头,令人窒息。

“菊娃,你家来了客人啦!”随着喊声小木门闪过一个妇人,穿着补丁的衣服,蜡黄削尖脸上布满皱纹。

高菊娃起身连连给她让坐请她吃饭。她不坐也不吃饭,高菊娃指着我笑着说:“阿良娘,她是县妇联干部。小李子,是我们自己的娘家人。你也不必顾虑,讲吧!”

阿良娘晃动着又脏又皱的短祆领子里露出来的青筋毕露的黄瘦脖子,嘶哑着声音:“我顾不上啥面子了。我实在过意不去,蔡老黑有病,我们家一点也没帮过忙。”

“自家人别说各家话,你也有难呀!要供三个儿子读书,全靠你们砍柴、喂猪、养鸡、卖粮食的,生活也不好过呀!”高菊娃凝望着她,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阿良娘苦着脸说:“不怕你们见笑。为了三个儿子读书,我和老倌的命都搭上了,老大考上了大学,老二又考上了。这回轮到老二上大学,我们卖掉了好多稻谷,整天喝稀的吃薄的,还卖了他奶奶的心头肉—一长寿棺材板,谁愿意动老人家的心头肉呀!我本叫木匠今天来拆屋卖梁,只怪我们笨手笨脚还没搭好凉棚。老二说不去读了,可树往高处伸,人往高处走。读了书就不像我和他爹挖田坪了,山里地里泥里滚的,捏锄头穿草鞋挑屎尿,满身泥巴巴的。读了书我们脸上也有光,好歹我和老馆头死了,坟前也立个大学生爹娘的碑。菊娃呀,听说乡里拨给你补助款,我想借来动一动,明回拆屋卖梁把钱还给你。”

阿良娘眼泪巴巴地望着高菊娃道。

“我把那笔钱全捐给了村里造路。阿良娘,我把家里积着的二三百元给你。”高菊娃说着放下手里的煎饼,朝墙角走去。

我瞧着阿良娘那细得可怜的脖子和她稀疏的蓬乱头发,为儿女们耗尽心血,我可怜她,但绝不像我可怜高菊娃那样,因为高菊娃完全是被名义上丈夫葬送掉青春的。而阿良娘惹人怜悯的不像社会上的有些人那样为了自己的幸福快乐,离婚后把子女踢皮球似的抛来增去。可阿良娘为了儿子们的前途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慈母精神在她身上得到了升华。我从衣袋里取出一叠钱塞进她手里说:“阿良娘,我身边带着出差的五百元钱,你先拿着。”

“你真是活菩萨!我是洪水冲进大龙庙啦,冲进大龙庙啦!”

阿良娘接过钱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噙着泪珠,激动得全身发抖,眼珠子也快从眼窝里跳了出来,便跪在我面前直磕头。

我领受过的感谢是感激的目光,这般透澈的情意更真少见,柔腻的柔情原是一种福惠,如此洋溢的真情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了,我连忙把阿良娘拉起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妇联同志,明早等我拆屋卖梁后,把钱还给你。”

我说:“算啦,当做我赞助‘希望工程’吧!阿良娘,狗有狗窝,鸡有鸡窝,人也要窝呀!你千万别拆房屋,我回去把你的情况向团县委反映。看看那里有没有‘希望工程’。如果没有也不要紧,等我回家汇给你几千元。”阿良娘她感激涕零地摇着我的双手,直喊我是她的亲人。

我说:“阿良娘,如果有‘希望工程’款赞助你们的儿子上大学,你的担子就减轻啦。”

“‘希望工程?”高菊娃站在墙角转过头来惊讶地问。

“‘希望工程’是团县委搞的。发动广大群众募捐给贫穷山区的孩子读书。”我坦率地告诉她。

“无底下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天上掉馅饼了。”高菊娃说着把食指伸向墙洞里,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勾出墙里的小球团似的钱,这钱都是以角为单位的,靠省吃俭用一分一厘港成的角票而且已经发潮,上面生了一层绿斑。高菊娃说,“阿良娘,你帮个忙把钱擦一擦。”

阿良娘走到她的身旁,把钱放在小方桌上摊平,拉出衣襟指擦着一张张角票,然后用食指翻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数着:“共有二百三十六元三角。你自个儿数一下。”

“你又不会毛我,拉倒吧!我家的钱全在这里。”高菊娃直言不讳地说。

“那你留下吧!”阿良娘急促和紧张道。

“你拿着,我孩子已缴了学费。”高菊娃望着院子里啄食的一群母鸡,微微地笑着说,“我们开支省,油盐酱醋用鸡蛋换一下就是。”

“讲讲也可怜,我们家养了三十多只鸡,天天能生蛋,只有他奶吃了几只,我们都没有沾过嘴。就是一担担的稻谷,我们也是卖粮供儿子读书,只吃白薯芋头的粗食,只有他奶吃一点细粮。谢谢你们两位好心人了。”阿良娘感慨万分地朝我们笑了笑就往外走。

“等等,阿良娘,这些鸡蛋给老二兄弟的。拿着!”高菊娃把鸡蛋从木架上取下来递给阿良娘。

阿良娘推着不肯要,高菊姓说啥要她拿着,说这是给老二兄弟的。要是不收下,就是他们家的大学生瞧不起她啦。阿民娘扭不过她,拉起衣襟把几十只鸡蛋拿走了。我看着阿良娘远去的身影,禁不住地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高菊娃沉吟了片刻说:“是呀,就说高老庄里的寡妇苏红,她的第二次生命也是公公给的,可她忘恩负义不愿赡养老人。”

我忿忿不平地说:“我要去采访苏红,将苏红遗弃老人的事件在电视上曝光,让社会舆论促使她赡养老人。走,高菊娃,我们一起去苏红家。”

“嘭嘭嘭”铜锣声敲响了,高菊娃急忙奔进蔡老黑的房间,像是他牵着她鼻子走似的,连退路也没有留下。

“把我碗拿去,我要拉屎!”听了蔡老黑双管齐下的命令,语气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权威性,充满了某一种绝对的占有。

我的心在滴血,高菊娃嫁给这样的男人好比是活埋,比奴才也不如,还要我来歌颂她的美德,硬把他们捆在一起。高菊娃是太可怜了,这里也有我的一份过错,我得留神一些,别掀起他们的家庭风波。我看着高菊娃为他抹嘴擦手,还告诉他我们去犁田。

蔡老黑看着我咧开嘴笑,我也才一笑,仿佛只是迎合他才笑的。我心里根本不想笑,我的心为高菊娃的不幸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