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寡居 郭兴聘 6398 字 9个月前

结婚是满足人的心理和生理需要,就是使人感到温暖不再孤独。高菊娃结了婚,除精心照料瘫痪丈夫外,就像牛似的在田间默默地耕耘。可她没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因为蔡老黑脱离了社会变得孤陋寡闻,她不得不整天沉浸在他的“哟唷……

哟唷……“的痛苦声中,可蔡老黑又是一个本性恶毒、灵魂劣卑、为人狭窄于一身的瘫痪人。她能向谁倾吐着她对人生的追求、失望和迷们?向谁倾吐着内心的痛苦、烦恼和欢乐?她把这些紧紧地裹在心里十多年了。我希望她用粗糙的双手和炽热的心,从悲恸、艰难的疑虑中走出来,打破旧俗的偏见嫁给情夫吧!我对高菊娃充满了热烈的感情。窗外的强烈阳光吸引不了我,而她像一块磁铁深深地把我从楼上的小阁楼里吸引下来。

我轻轻地下了楼梯,一只大花猫从灰堆里爬出来,怒气冲冲地向我招呼了一声。我走到灶堂呆坐着,高菊娃拿着一堆脏衣服从蔡老黑屋里走出来,同我打了一个招呼,便把脏衣服泡在木盆里。然后,坐到我的身旁鼓动着一只大风箱,把火焰扇上烟囱。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亲切地说:“高菊娃,让我烧吧。”

高菊娃才站起来,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光着两臂,从灶后提起一只猪水桶。桌下的一只母鸡带着一窝毛茸茸的小黄鸡“咯咯咯”地叫了起来,它的叫声引起了院里吃食的十几只肥大的公母鸡,也弹着两脚“咯咯咯”地蹿进小木房。高菊娃把猪水桶往灶头一放,从木架上取出一簸箕稻谷,边朝院子里走去边叫着“鸡……咯咯呼……鸡……咯咯呼……”她把一大群鸡引到院子中央,把稻谷晒满地,它们翘着尾巴在啄食。高菊娃回屋,忙碌地把泡进水里的脏衣服胡乱地撒上白色皂粉搓了几把,伸了一下腰站到灶前,掀开锅,把几块红薯放在灶岸上,可能为自己准备的。然后她拿走饭掀把其中几块白薯拼命地操碎,又从灶头的铜罐里舀出沸滚的水倒进锅里,转身到凉棚下扒来一簸箕绿色的白薯叶子,量了一满升米糠全倒进锅里用木棍搅着,成了红、绿、黄的大杂绘。片刻,她把锅里的猪食装进木桶里,朝院子里的猪栏走去,三头肥猪见到她都昂着头,发出亲昵的“哄哄哄”声,她吃力地把木桶提过猪棚里连同她的身体也进了猪棚。高菊娃那忙碌的勤劳身影,总在我身前身后闪动。

一个身穿西服的高大男子从外面奔进来高喊:“菊娃,你让我找得好苦呀!”那男子兴奋得发了狂,好像连快乐都没法表示了——可不,看他脸上那副神情,你还道是天大的喜事呢。这会儿,高菊娃从猪棚里钻出来,还是一股劲地瞅着他。

俩个人的目光相撞,顿时起了火花,而且产生了定格效应。

院子里的鸟儿噤声了。

空气也停止了流动。

这是怎样的情景呀!就像戏剧舞台上书生小姐一见钟情的情景那样,谁都不愿把视线移开。

“的丽——”惊起的鸟儿大叫一声,惊动两个痴迷的人,首先是高菊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你是?”

那男子说:“你不认得我么?瞧吧,我并不是陌生人,是你老乡王文龙。”

高菊娃流露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惊讶:“狠心的文龙,你不该一去就是十多年,音无音信,从来不想到家乡人。”

“比你想着我,还稍许好些吧。”王文龙咕噜着说道,“是你使我离家出走。”

高菊娃朝蔡老黑房间里偷看了一眼,敏捷地感到有一双眼睛侵扰着她的思绪,使她无法沉入漫游的古怪多变的思路,愣了一下,双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压低声音说:“怎么是我?”

王文龙深沉地凝望着她,黯然神伤地说:“你还记得那天黄昏,你砍柴下山路过水库脱衣游泳。那时,我扛着锄头去放田水,瞧见你便偷偷地躲在岩石后面观看,当你离水而出,优美的月光泻在你像白银塑雕似的维纳斯躯体上,一种强烈的原始冲动使我再也不能自制,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抱起你,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大喊大叫引来了村民,我连忙放下你躲进岩石。村民们围着直打哆嗦的你,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你看见罪犯的脸没有?身高?还有别的特证?‘你颤颤地回答:“没有……

没看见他的脸。身高一米八左右。‘村民们建议要去派出所报案,有人说这叫强奸未遂,至少也要判个流氓罪……”

王文龙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抬起眼睛带着逼问的神情望着高菊娃说:“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文龙哥,是我害苦了你。请……请你饶恕我。”

高菊娃那涨红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一会儿窥视一下小木房里的蔡老黑,一会儿又看着王文龙,现出一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高菊娃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伤心事,仿佛又在她脑子里浮现了。

王文龙怕勾起她的痛苦,他立即告诉她。那时他听到流氓罪,脑袋“嗡”的一声巨响,仿佛碰撞到监狱的铁窗,恐怖得转身就跑。他跑呀跑,跑得浑身汗透,两腿酸痛,终于扒上了一辆载煤的列车,蜷缩在中间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列车不分昼夜地隆隆向前飞驰,像拖着一座黑色的小山丘,哐啷哐啷的行进节奏,伴着偶尔一声刺破长空的嘶鸣,显得那么气派雄浑、势不可挡。他一天两夜的提心吊胆和精疲力竭,昏昏入睡了,脑袋和身子随着列车的行进有节奏的晃动着。突然,列车一阵紧急制动,他的后脑勺略地撞在车厢墙板上。他醒了惊慌地睁圆大眼睛寻视,发现没有警察跟追,但他仍尽量地缩短脖劲,蜷缩身子,恨不能将自己变成一个煤块,插进车厢煤堆里。

列车行弛了三天三夜以后,停在海南的一个郊区埠头上,王文龙不像个人像铁路边的一块黑色路标。他忍饥挨饿向一口小水塘走去,用双手捧喝了一肚子凉水后,发现水中自己油黑的脸上,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睛露出些许的白色,其余和煤一样,加上被高菊娃抓后的裂痕隐隐作痛。他本想清洗一下,但害怕露出真面目被警察通缉逮捕。不久,他成了埠头的搬运工人,但不敢露宿街头,改名换姓隐匿在车斗或货船里睡觉,穿着破衣褴衫、是不卫生还是水土不服,他浑身溃烂了,流脓流黄水。奇痒,痒得他用肮脏带茧的手到处乱抓,抓破了的地方给了一层层褐色的痴。这块刚好,那边又抓破了,又结痴。没药吃,没药擦,他痒得常常一整天不吃饭,宁可剥去一层皮,也不愿受这奇痒的罪。他的身上留下了永远也腿不去的一块一块灰色的印记,由于长期的体力劳动,脸色黝黑,肌肉粗糙。

有一次,王文龙身体发热,口舌干裂,正值炎热天,他很吃力地硬杠着一麻袋稻谷,一不小心撞着两位游手好闲的当地小青年身上,他们冒火了,骂王文龙狗娘生的瞎了眼睛,他低三下四地向他们赔礼道歉,他们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当即把他翻倒在地,拳脚相加,但拥拥挤挤的围观者中没有一个人敢来劝解,好像围着一具尸体的许多乌鸦似的,他们打够了才解恨,王文龙鼻青脸肿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几乎爬回了家。

万籁俱寂的深夜,王文龙对着黑暗或星星沉思苦想。忽然,他看见高菊娃穿着白色的长裙从窗前轻轻飘过,霎时,他从床上跃起来追赶着她,发出疯狂而悲惨的呼声,千呼万唤着高菊殊的大名,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摔倒,而后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血流如注。突然,王文龙看不见了她的幻影,惊愕或失望他晕眩在地上。他哭过、痛苦过、绝望过,真想去自杀,但怀着对她一丝微弱的爱慕之情,迫使他倔犟地活下去。他时常把素不相识的姑娘误作梦寐以求的高菊娃,闹过一些笑话。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王文龙弓着背很吃力地在埠头搬运一麻袋玉米。突然,他看见一位颀长的少女“外通”一声掉进大海里,乌黑的头发上下浮动了几下就不见了。有人在岸上高喊救命,他猛力地把玉米掼在地上,连衣带裤地跳入水中,把她救了上来。原来她的父亲是深圳康发公司总经理,她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让她的父亲把他安排在公司当职员,去掉了他的破衣褴衫,坐在明亮的办公室大楼里,美丽的姑娘带他去电影城,逛西游城喝高级饮品,哈美味佳肴,没几天工夫他们转遍了深圳所有吃喝场所。后来,那位姑娘向他求婚,可高菊娃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沸腾,他婉言地谢绝了那位姑娘,离开了五彩班斓的地方,也得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名声。车水马龙的闹市,琳琅满目的商店,高耸的大厦,这一切仿佛不再吸引他了,高菊娃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像磁铁,把他从千里遥遥地吸引到了她的身边。王文龙深情地向她倾吐了一切后又说:“菊娃,你嫁给我吧。”

高菊娃看着王文龙半天不吭一声,想她的心事。王文龙激动地拉着她的手恳求道:“你嫁给我,我们共同照顾蔡老黑。我挣了一笔钱,可以造房子,也可以讨个保姆照顾蔡老黑。”

高菊娃迷惘地望着他苦涩地一笑说:“文龙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蔡老黑是结发夫妻,还生了一个孩子,对于改嫁的事我根本没有想过,不管那个男人是富还是穷。”

王文龙满以为可以轻松地挽救陷入贫困泥潭中的高菊娃,不仅让她能逃离哀声遍野的穷山恶水,还能使她在县城中的上流女人间获得一席之地。他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说:“菊娃,一个长年累月躺在病床上的瘫痪者,靠着你服侍的病人,有什么夫妻恩爱可说呢?你别给我说傻话。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撒谎。你是否知道我生命中最思念的就是你,即使其他一切都毁灭了,独有你留下来,我依然还是我。假使其它一切都留下来,独有你给毁灭了,那整个宇宙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我再不像它的一部分。我……我深深地爱着你。菊娃,我求你嫁给我吧!”他激动他忘了外界的一切,仿佛只有他俩似的疯狂地抱住她,狂烈地吻着。

高菊娃赌气地一把推开他说:“——天,你讲这些话真是发疯啦!你怎么敢——在我的家里?”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王文龙把那强烈的欢乐稍稍地压下去,他那深深笼罩着的眉毛和充满着黑色火焰的眼睛里,还仍潜伏着半开化的变性,不过已经抑制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在生活的苦海里拼搏了一番,挣了钱都是为了你,你嫁给我吧,菊娃。”

“我不能,我已习惯于事事都要为别人着想,心里装着的也是人家。文龙哥,你忘掉我吧,你……你走吧。”高菊娃带着哭腔便咽道。

王文龙简直没有料到高菊娃会说出这些话,真叫他一肚子欢天喜地化为乌有,脑子里也像电线短路刹时一团墨黑。他哑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感到自己是个又蠢又笨又不理解高菊娃的人。嗫嚅着说:“你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有六情七欲呀!

你还算一个有见识的人,思想还这么保守。菊娃,你……我要娶你。”

“不,文龙哥,请你远远地离开我!”高菊娃说出这话时,嗓音低沉而压抑,一字一顿,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

“你已经铁了心,我没有希望啦。我走,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王文龙从衣袋里掏出一捆钱放在地上说,“菊娃,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同我说一声,我尽力而为。我走啦。”他没有迟疑地望着她。从他深情的眼神中可以发现,他必须在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殆尽之际,最后看一眼她迷人的眼睛和身体。他又说:“我不相信你的语言,只信你的眼睛。”他说完拔腿就走。

“等等,文龙哥。”高菊娃喊叫着,从地上拾起一捆钱追赶着王文龙。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王文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她手里接过钱垂头丧气地走了。

高菊娃呆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足足站了一个钟头,泪水已经溢出眼眶,目光模糊地盯着前方。

我喊了一声高菊娃。她转过身来,用手擦了擦眼泪,像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没有指望找回来似的朝我走来,努力克制着心里的痛苦,咧咧嘴说:“小李子,刚才的事,你瞧见了。

等到下辈子我一定要嫁给像王文龙这样从不‘轻诺’,但却‘守信’的重情义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