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莫慌,我去看看!”
……
南监,大狱,死牢。
室风微起,悬灯转明,外面交叠的嘈音如潮轻涌,隐隐晦晦透来,细如蚊喃。
“有什么,要来了吗?”陆尘觉有异样,起身,心神愈发不宁。
“……乱,很乱,外面现在非常乱……”老者侧头细听着,显得比较镇静。
一阵爆音闯动,自远递来,似一扇巨门被掀倒在地后带起的连颤,比刚才蚊喃般的杂声清晰了很多。
紧接,是乱叫,哭喊,哀嚎,狂吼,杂着铁链的晃荡、木栅的碎裂及血肉的飞溅声。
诸声汇集,由远至近,叠叠涌至。不一会儿,东墙牢门外的甬道上,响起乱步。
“啊——啊——救命——救命——啊……”
牢门闷响,有两根手指从门间一个换气孔穴扒了进来,其指如被啃咬过,血肉模糊,隐约见骨。
那指奋力地前伸,拉得皮肉崩裂,血流涓下,似乎是想把整个手掌、整个手臂、整个人,一并挤进来。
最后,停住。
那以极不自然的方式伸进来的手指,脱力般僵住,又以更不自然的方式缩了回去。
门外,皆寂,唯余咀骨嚼肉的异声。
门内,陆尘背抵在离门最远的那侧铁栅上,眼勾勾地盯着牢门,闭声不语,噤若寒蝉。
那门此刻仿佛是生与死的交界,其外,斥着绝望的死意,其内,藏着欲生的偏执。
少倾,门外最后的异声也止了,光影晃动起来。沿牢门孔穴透入石室的十几条光柱连闪连断,不再透光的那些孔穴后,接连凸出一只只血瞳,带着死意直直瞪向石室里的活人。
那生与死的界线不再明晰,那绝望的感觉此刻涌入到石室里,如粗壮的大手掐上活人脖颈,令陆尘几欲窒息。
最后的光柱消失,石室内灯火黯下,教人再难看清牢门方向的一众孔穴后,究竟又多了什么。
轰——
青铜大门被一撞而开,整块门板余势未消,沿隙越过下吊囚笼的数根铁索,飞砸在石室西墙上。一股劲风带起,吹得披发老者缠眼的黑布上翻了几分,四角垂灯炽明。
墙裂,石屑飞溅,整个牢室都颤了几下,余震回响。
势消,铜门滑落,沉沉地斜坠到竹刺间,半截入地。
石室敞亮起来,只见原先的牢门处丈宽的甬道口间,半佝半偻地站了堆似人非人的邪物。
其周身是血,衣履残破,紫面黑肤上满满地沾着泥尘和木屑,局部皮肉或撕裂、或翻卷、或破损、或残缺,明晃晃地露出其脏、其筋、其骨、其肉,其仍如常行动,竟似不觉痛。面上七窍间,附有血流凝固后的血痕和血块,眼无人神,鼻无人息,口无人言,咿呀怪语,阴森渗人。
人已死,血已僵,肢犹摆,体犹动,这些怪物血瞳泛着异光,如野兽般盯着陆尘这一显眼的活物,蠢蠢欲动。
“勇字衣——这是东城门的新兵。
“葛布里衫——应该是西街左坊的佣民。
“茶玉坠——估计是南客栈的走马行商。
“呵,君子坦荡荡的这位——恐怕是北苑花楼的常主顾。
“唉,外头,恐怕没有活人咯……”
披发老者偏头,黑布下露出半只浑黄老眼,在那堆怪物间来回打量了一会儿,敞口疯笑起来。
“小子,你我本是这城里最‘该死’的人。现在,我们倒成了这城里唯二没死的人啦!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天泽历三一八年四月初十,夜,天泽国豫州境丰城遭莫名灾厄,城中居民一夜间身死尸变,化为了怪力嗜血的邪物。
任谁也想不到,最后留有活人的地方,是根本不打算安置活人的——丰城死牢。
而尚且还幸而未死的两个生者,非居于人上、事事皆备替罪羊的权宦,非奉智于君、择良主避桀纣的士臣,非通变利导、纵使人饥我亦饱的商客,非支国生计、作为国之根本为君王所体恤的黎庶,却是违了死法、定了死罪、入了死牢、待执死刑的——该死之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