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浅浅勾起嘴角,撂下手里的白巾,起身来到栏杆前静立,沉默一会儿,方才淡淡问道:“难道我的命比别人的金贵?”
杜凉夜也站起身来,在离他约两步远的身后站定,沉声回道:“您的命不比别人的金贵,但是您所处的位置却比别人高贵,您承载着天下苍生的福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天下苍生!”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后话了。
杜凉夜心中隐隐不安,唯有闭唇不语。
所谓天威难测,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一句,或者她应该恭维他天生金贵,但那实在有点儿侮ru他的睿智,也有违自己的原则。
他负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丝质长袍在月色烛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括而消瘦,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视,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关系。杜凉夜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杂书里读过的一句诗,叫做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她觉得他就有这样一种才到中天万国明的气势。
沉默顷刻,他缓缓说道:“古书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据闻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训诫子孙说,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以为如何呢?”
杜凉夜闻言微怔,暗自诧异: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上面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一眼便望见会春楼附近的洛河一带人流如织,万头攒动。今晚的洛阳城几乎是倾城而出。她的心里忽然透明雪亮,当下假意恭谦道:“我见识浅陋,只怕说得不对,惹您生气……”
他袖袍一挥,带起一股气流拂动她颊边的几缕青丝,简短有力道:“但说无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来,不论是载还是覆,舟都永远凌驾于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遂即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嗓音浑厚清朗,隐有金石之音。杜凉夜无声含笑,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闻到一股香气,有别于菊花的清新淡雅,这股香气极为馥郁浓烈。
于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过身来,长臂舒展就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张俊朗但略显沧桑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影,声音却轻柔的不像话:“到底是夜儿……”后来的话便不再说了。
除却多年前的辽东马场,近十年来,他们首次靠的如此之近。
他正值壮年,妻妾众多,她亦绝非天真少女,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她的手也不曾碰过。过去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机会,她疑惑着他要怎么样了,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也没有。
所以,杜凉夜始终不大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她整个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热触感真实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头。他的唇适时落下来,滚烫,热烈,充满男性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掠夺意味。她大脑空白,有点儿意识昏沉,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却是她心理上一早准备好要承受的,事到临头,反而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说不上来是清醒,还是迷糊?
忽然之间,她感觉皮肤一紧,有一股冰冷的凉意袭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的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覆在他的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三枚柳叶刀穿过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只听“咄”的一声,刀锋深深没入窗棂,只余三条艳红的布条在风里飘荡。
遂即,楼下传来铿锵不绝的兵刃相接声,低沉短促的喝斥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哄哄的各种声响仿佛在一瞬间爆发,撕裂了小楼的安静。
杜凉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跃起,他的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头,看见一双锋锐之极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凛。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锐地看住她:“夜儿,别让我失望!”
她略一点头,伸掌自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借力弹起,宛如一只姿态曼妙的瑰丽蝴蝶。她身在半空里,宝剑铿然一声鸣响,雪亮剑锋出鞘,一道青光如练直击向楼下。在思维的某个空间里,她依稀闻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间绽放的气味。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艳绝的笑容,然后缓缓睁开眼,抬脚踏过地上的无头尸体,目光冷冽的扫过庭院里黑衣蒙面的人,在十来双仇恨凶恶的眼睛里准确无误的找到那一双澄澈如水般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