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是夏寒。”
虞婵看着面前的他,陷入短暂恍惚。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和自己脑海里那张夏寒的脸慢慢重叠。
衬衫纯白,身形单薄。神色清澈脆弱,眼瞳宛若林中鹿。
挥之不去的抑郁感,如影随形地附上他的灵魂。
“出不了戏吗?”
“好像是。”
他露出一个介于季澹和夏寒之间的笑容,眸间沉着淡淡迷惘。
“在确定接一个角色之后,一直到杀青之前,时不时地就会这样。”
“不过之前一直一个人住,没几个人发现,我自己也不太在意。”
没几个人发现?
老粉都知道你日常沉迷角色无法自拔。
月色如水,照亮他寂寥的笑意,像一个质感高级的电影特写。
可那笑容看在眼中,却比眼泪更让人心如刀绞。
欧珀也看出主人的落寞,喵呜一声,蹭蹭他的裤腿,伸爪要他抱。
季澹却没动,勉力扬了扬唇角。
“暂时没什么心情。”
这可是你特意定制表情包的爱猫。
猫奴没有心情抱猫,出大问题。
虞婵担忧地看着他侧脸:“你脸色不好。”
她转身带他进屋。
“夏寒是抑郁症患者,还是尽量别入戏太深,万一被抑郁情绪过度影响,就很难恢复了。”
对她来说,抑郁两个字,无异于洪水猛兽。
母亲抑郁而终,幼时的她也差一点步上这后尘。
季澹将剧本印了三份,放在卧室、进门处的会客厅,还有书房。
虞婵点亮会客厅的灯,拿起剧本:“梦到了哪一段?我陪你对个戏。”
陷在一种情绪里,有时候,就像大脑里有首歌一直在单曲循环。
解决单曲循环的办法,是把歌完完整整地回想一遍。
得给大脑一个结果,思绪才能停止逡巡不前。
季澹很快明白她的用意,答道:“和陆蔓决裂。”
虞婵轻车熟路地翻到剧本前段。
虽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剧本的大体结构几乎没怎么变。
都不用细看剧本,陆蔓的几句经典台词,她至今仍能脱口而出。
不是因为演戏天赋,而是感同身受。
陆蔓和她有点像。
母亲早逝,父亲家暴。窝囊无能的男人把所有生活中受到的愤懑怨气,都一股脑地发泄在这个女孩身上。
还美其名曰“教育子女”,大言不惭地为自己托辞。
十七岁的陆蔓也不成熟,性格倔强且冰冷。
她父亲年复一年地刺伤她,于是她缩进自保的硬壳,隔断自身情感,报复般地去刺伤身边的其他人。
剧本前期是夏寒的校园故事,陆蔓是个分量不轻的配角。
这时,夏寒的抑郁程度还不算太深。
陆蔓气质清冷,成绩优异。对高中时期的夏寒而言,是始终令他心怀憧憬的高岭之花。
和陆蔓的决裂,是他情绪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我不需要比我软弱的人施舍帮助,更不需要你大言不惭的救赎。”
“沉浸在救世主的幻想里,真就那么幸福么?”
“少来可怜我。你懂什么?”
虞婵喃喃地念着台词。
这一幕发生在陆蔓的家里。
她父亲才离家不久,夏寒偷偷来找她。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夏寒一定不会在那个瞬间踏进陆蔓的家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塑料凳和玻璃柜门都被打碎。
陆蔓白净的校服外套上挂着几个脏兮兮的鞋印,身旁散落着不同的男式鞋。
酒瓶渣碎了一地,细小的玻璃片划破她的膝盖,白皙的皮肤往外渗着血。
少女的尊严和羞惭的遮掩也破碎一地。
她不敢看那个少年,怕他失望,更怕被他瞧不起。慌乱之下口不择言。
“我恨你,夏寒。”
她亲口给两个人的关系划上句点。
虞婵默不作声地看着剧本,一边顺台词,一边有意识地调动自己以往类似的情绪。
这种失望,这种羞愤,以及对那些冠冕堂皇粉饰懦弱的“大人”们的厌憎,她都十分熟悉。
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
尽管她深知,这些回忆,只会让她痛苦万分。
她的世界里有道墙,以十五岁分界。
墙的这边是星光璀璨的舞台,志同道合的舞者同伴,明亮又美好的艺术理想。
她在光芒里尽情地舒展肢体,永不疲倦地一直舞蹈下去。
墙的那边是漆黑的魑魅魍魉。喻承泽冷漠且虚伪的表情,污浊的气味,不堪入耳的声音。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精神暴力。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配当父亲。
她用了很多年,才筑起这道坚固难摧的高墙,将吞吃美好的妖魔关在笼子里,给这世上纯粹的光明留出一点余地。
可现在,为了入戏,她要短暂地打碎这面墙。
骤然间,污浊狰狞的回忆如黑色潮水般冲溃堤坝,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吞没。
头脑变得一片空白,身体微微发起抖,呼吸起伏不定,痛苦得像在亲手解.剖自己。
脑海里紧急闪烁起红光,只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逃离。
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
不。
我不逃。
你奈何不了我。
虞婵竭力忍住身体的战栗,抿起微微发白的嘴唇。
她的思绪穿过泥泞般的沼泽,拨开阴霾大作的黑雾,一把握住了陆蔓的灵魂。
-
再睁开双眼时,她已经变成荆棘般的少女陆蔓。
刚刚经历过一场狼狈不堪的暴力浩劫,她又恨,又不甘心,将所有的脆弱和创伤都深藏于眼底。
对戏开始。
“你没事吧?”
第一句是夏寒的台词。
他从门外冲进来,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陆蔓,这才扔下手里的网球拍,跑到她面前,心疼地看着她的伤口。
“陆叔叔也太过分了。你家药箱在哪?”
少女却答非所问,目光垂向一边,丝毫不看向夏寒。
很久以后夏寒才明白,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自卑。
“不用你管。你来干什么?”
陆蔓低垂的黑眸满是戾气,昔日的清冷澄澈都被那茫茫无际的恨意遮住,看不见一点温度。
“你来看我的笑话?”
满腔热血的少年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
夏寒本想安慰她,却被这句冷冰冰的台词怼得有些无措。
他看着陆蔓低垂的眼睫,声音有点哑。
“我来帮你。”
“我不需要比我软弱的人施舍帮助。”
陆蔓的灵魂浮在表面,虞婵流畅地说着台词。
可才说了个开头,意识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温柔而坚定:
不。不对。
一边是喻承泽和陆蔓父亲的双重童年阴影,另一边,具有自毁倾向的陆蔓灵魂也在频频加以阻挠。
在纷乱的内心世界里,虞婵勉力思考着。
不对,不该这么演下去。
这是夏寒的人生剧本。
而季澹所需要的,不是这个。
才想起季澹的名字,脑海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忽然全都安静下来。
偏激又阴鸷的种种阴霾,都被浅金色的光芒刺破,消失殆尽。
眼前是清潭暖树,盛开着灼灼凤凰花。
虞婵看着那颓丧低垂的金发,温柔之意丝丝染上黑眸。
陆蔓伤害了夏寒。
可虞婵想要保护季澹。
“我不需要比我软弱的人施舍帮助。”
顿了顿,她才接着刚才这句话,继续说道:
“可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带着满身光芒而来,比我能想象到的一切最美好的事物,都还要美好得多。”
听见这句和剧本上完全不同的台词,夏寒讶然,垂眸看向她。
他依未从戏中抽离,眸间还翻涌着迷惘的少年气。
虞婵笑意潋滟,如朝露玫瑰。
她放下手中的剧本,身体前倾,指尖触上他温热的后颈。
长夜已尽,天光破晓,掀起一缕灰蒙蒙的青。
她一鼓作气地往前,鬓发掠过他的脸颊,将头埋进他肩窝里。
清冽的薄荷香环着鼻翼,金发垂在面颊上,微微发着痒。
她将伤人的台词一句句改掉。
“谢谢你无条件地爱护我。”
“谢谢你珍惜我的一切。”
打开的剧本静静躺在桌上,印着这场戏的结尾。
[陆蔓冷声道:“我恨你。夏寒。”]
虞婵柔软的唇际贴上那副微凉的耳廓,与他耳鬓厮磨,轻唤他的名字。
“我爱你。季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