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星月恋曲

演年代剧,大到书桌和床,小到收音机、录像带,全都是精心淘来的中古货。

最显眼的是侠客齐素的房间,复古得离谱,光秃秃的床板上铺着一卷草席,床头挂着剑,木桌上放着一块母亲的牌位,地上堆满酒坛。

虞婵看得大受震撼,指着那卷草席:“你准备演齐素那阵,就天天睡在这上面?”

“对。虽说看着粗糙,但睡习惯了也还好。”

“那你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

“……我没有多少自己的东西。”

季澹有些自嘲地看了看房间四周。

“有段时间演心理剧,我学习了一些心理学知识,忽然发现,我没有自我概念。脑海里永远只有上一个角色,和下一个角色。”

虞婵蓦地反应过来,心里一阵阵发酸。

她看着这个房间,崭新的床品,意境绚丽的挂画,床头的假花。

看似雅致又美好,却和整栋房子空旷又寂寥的氛围大相径庭。

书柜里的书是心理治疗和大学课本,衣橱里挂着一只黑色书包、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衣橱下是鞋柜,摆着几双雪白的运动鞋。

一切都与季澹本人格格不入。

她咽下哽在喉间的心疼,轻声问:“你这两天在准备的这个角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谈起角色,季澹身上的散漫和随意之气全数褪去,神情认真且专业:“一个得了抑郁症的大学男生,在反复起落的希望和绝望里,撕扯着、挣扎着,活下去。”

好耳熟的角色设定。

脑海里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虞婵心中怦怦直跳。

季澹微微眯起眼,望着挂画中那一抹蔚蓝。

“虽说明城也靠海,不过导演还是决定在漓市取景。漓市确实漂亮,茶好,景好,还有凤凰花。这部戏最重要的意象,就是夏天的花和海。”

“夏天的花和海。”

这六个字像一支利箭,一把拨开虞婵朦胧如雾的繁杂回忆,直直射中记忆深处那枚答案的靶心。

“你要演的电影是《鸣夏》?”

虞婵脱口而出。

季澹讶异地看向她,点了点头。

她怎么会知道?

这是原创剧本,虽然有些年头了,但从未公开过。

但他紧接着就明白过来。

剧本刚诞生的那段时间,喻承泽还是如日中天的当红影帝。

虽说他年龄大了些,但毕竟保养得宜,之前也演过出彩地类似角色,即使被列为角色候选,也不是不可能。

他心下了然,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题:“没错。我大概下个月就进组。”

又抬眸笑了笑:“走之前,还来得及去现场看一场《舞可匹敌》的冠军赛,见证你在实现心愿的路上,迈出伟大的第一步。”

虞婵捂脸,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可是,如果我没当上冠军,岂不是很尴尬。”

“怎么会当不上。”季澹一脸认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吗?”

他的声音温沉沉的,实在好听。

明知他需要休息,虞婵还是忍不住一直和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天。

直到退烧药的嗜睡作用渐渐开始发作,季澹的声音越来越缓,头低垂下去,浅金色卷发遮住眼睛。

虞婵动作很轻地伸出手去,将他身后靠着的枕头缓缓放平,他的身体也随之变为平躺姿势。

她将手臂托在他后脑,小心翼翼地往外抽离,却被枕边一个硬物硌了一下。

她拿出那个东西,是一本硬质的文件夹,纯白色的封面被覆膜保护起来,右下角手写着一个名字,字迹俊逸且华美。

又是diana。

这大概是这间为夏寒布置的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属于“季澹”的东西。

看见自己的名字,虞婵心念一动,不由翻开文件夹。

第一份文件就是《跳!跳!跳!》综艺后来给她的那份改良版合同。

再往后翻,是印刷齐整的策划书、合同、可行性分析、经费申请报告等各式文体的模板。

是连莫成规都说难查的材料。

所有资料的主题,都围绕着她和青鼎签约以来,心心念念要做的那件事。

文件最后,是一张手写清单,写着他和几家相关机构洽谈的日程安排。

刚刚过去的这一周,几乎每个夜晚,都被凌晨时分的跨国线上会议排满。

虞婵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

本以为你是忙着工作,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病成这样。

原来你生病的原因,是在为这种事情熬夜?

矛盾的愧疚感和幸福感,如浪潮般涌上心头。

脚边忽然传来响动,裙摆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虞婵低头去看,是那只聪明得快成了精的小白猫。

猫咪蹭蹭她光溜.溜的小腿,伸出毛茸茸的肉球,像是在撒娇求抱。

虞婵俯下身,爱怜地将它抱在怀里,又用指腹挠了挠它的肚皮。

猫咪舒服地张开嘴,露出乳白色的小牙齿。

“嘘——”

虞婵以为它要叫,赶紧抱着它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主人在睡觉,我们不要吵他。好不好?”

她认真地用气声跟猫咪对话。

猫咪似乎能听懂她的意思,亮晶晶的蓝瞳漾起迷人的水光,张开的嘴又无声地闭上。

虞婵抱着它走到阳台,这才就着月色,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只猫。

毛色纯白的布偶猫,气质漂亮矜贵,像个公主。

虞婵调出手机里收藏的表情包,恍然大悟:“我见过你。”

她看向那套表情包的名字:小猫欧珀。

“原来你叫欧珀。”

繁星朗月将清辉洒满整座阳台,大片黑白灰的色块被柔化。虞婵抱着这只毛团坐在阳台前,和它一起看星星。

“欧珀知道怎么看星星吗?”

“最亮的那几颗是猎户座。”

她的声音恬淡又温柔,徐徐地荡起来,比夏风更明朗。

“北面那些是北斗七星,北极星也在附近。”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星星,为了看到最漂亮的星空,经常一个人去爬很高的山。”

“可惜长大后就变得很忙了。”

讲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下来。

欧珀扭过头,蹭了蹭虞婵的手臂,没得到回应。

额前的绒发在夜风里轻轻飘扬。鸦羽般的眼睫轻覆下来,天鹅颈和蝴蝶背都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她睡着了。

阳台上也没有植物,可她发间却溢出淡淡的花香。

绘着烂漫花色的长裙,包裹着牛奶般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像一片春日碎花,抱着一颗清甜的奶糖。

-

不知睡了过久,虞婵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梦里的意象算不上平和。

即使她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仍不免紧紧皱起眉。

从小到大都无人可以依赖,她早已学会忍耐。

可纵然使尽浑身力气,也只能做到忍耐。

无法派遣,无法消解,无法释怀。

斑驳破损的鞋子,咕嘟冒泡的硫.酸,字句骇人的恐吓信,表情阴沉的跟踪者……

梦境就和生活一样,日日常新。

今夜的梦里,快递寄来的遗像变成了她自己的照片。令母亲抑郁加深的那只犬尸,也被换成一只枉死的小白猫。

往事纷至沓来,底色赤红如海。

最后的最后,种种纷繁又可怖的意象,仍是收束于墓园中的那块碑。

墓前清寂,寒兰盛开。

虞婵还不记事的时候,母亲就抑郁而终。

初遇时,喻承泽曾给她造了一场全天下最美的梦。

梦醒时分黑白倒转,万事成空。

虚无的爱情化作水光里的泡影,影迷和粉丝成组织的大肆恐吓让她无处容身。

后来,虞婵一个人跌跌撞撞地长大。

五岁时,她拿着喻承泽扔给她的卡,自己去超市买洗浴用品。

小小的虞婵站在一排莓果香型的沐浴露前,怔怔地挪不动腿。婴孩时期的回忆烙印进嗅觉,强烈又亲切的怀念感扑面而来。

很久以后她才听喻承泽的经纪人韩月提了一句,说虞石兰生前,很喜欢吃草莓和覆盆子。

梦境走到尾声,模糊得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愈行愈远,只留下一个郁郁寡欢的背影。

五岁的虞婵怯怯地伸出手,去扯她的衣角。

抬手时,空气荡起水圈般的波纹,将那烟雾般的背影打散了。

星月下,一抹水光凝在虞婵的眼睫上。

梦境到此本该结束。

可风向忽地一变,阴翳刹那间散尽。

长空清澈如璧,日光浅金,凤凰花灼灼盛开。

金辉在身上淋下温润的暖。

一个身影朝她走来。

虞婵睁开双眼。

碧眸金发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毛毯。

他身披星辰明月,夜色流光在锁骨上泛起微芒。清俊无双的混血容颜,与她近在呼吸之间。

-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眉眼依旧,身上也还穿着那件开着纽扣的白衬衫。

可整个人神采焕然一变,看起来显得年纪更轻几岁,将衬衫穿得拘谨而青涩,碧瞳间清辉粼粼,溢出藏不住的郁郁寡欢。

乍见季澹的欢喜被略微冲淡。

不过虞婵对这种陌生的违和感并不意外。

看起来像是季影帝发动了被动技能:整容式演技。

她裹着毛毯站起来:“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季澹连语调都略微变了变,不同于之前成熟又沉稳的男性声线,多出几分青涩的少年气。

虞婵觉得稀奇,凑近他的脸,故意做出一副凶巴巴的表情来。

“是不是又没有好好休息,刚才偷偷看了剧本?”

季澹摇摇头:“没有。”

星辰月色一片通明,他的眉眼却越来越暗。

“只是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