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太后与靖宗之间,比之今上?与太后,还是更要有那么几分母子亲情在的。
靖宗既不好直接对张家动手,便也有样学样,努力扶持宋偓,妄图以妻舅家来制衡母舅家。宋偓这?一路走来,登临宰辅,位极人臣,靖宗皇帝出力多矣。
现而今光宗去了、靖宗毙了,可张、宋两家的人全都还活得好好的,留给今上?,便净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恶麻了。
而今上?从一个久不?涉朝政的九皇子、瑞王殿下,到突然登临大宝,君临天下,接手大庄四境之内的军政内务,不?过两年尔。
今上?太年轻了、也太稚嫩了……由不得?朱泓默在意识到自己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时,不?去万念俱灭、心如死灰、连对皇帝都生不?出分毫的期许、依靠来。
“我曾祖告老前是先光宗皇帝的臣子,但实则一直为太子殿下、也就是后来的靖宗皇帝做事,”朱泓默闭了闭眼,轻声与陆琦道,“所以我一开始的时候,最怀疑的其实是淮南王与镇北侯一脉。”
但这?些日子与重熙接触下来,至少已经完全打消了朱泓默对重家人的怀疑。
而就朱泓默当下捕捉的只言片语,单以时间论,朱家人惨死的时候,淮南王那边尚且自顾不?暇……当不?会是他。
“当我天真也好、可笑也罢,但我确实觉得?,宋相其人,”朱泓默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只道,“曾祖到底与他共事一场,他纵然有把柄落到曾祖手中,也当远不?至于非要去,灭人满门。”
陆琦皱了皱眉,只审慎道:“这?些话朱四公子当与陛下说去。”
“不?,我绝不?会在陛下面前替他宋家人再说上半个字的好话,”朱泓默双目通红,寒声冷厉道,“枉我曾视宋相为师为长,朱家惨案,他纵然没有插上?一手,也必然早有风闻、袖手旁观……他们两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迟早要将他宋偓拉下宰辅之位,待他来日沦为阶下囚,一字一句地逼问他,可曾‘悔’过。”
“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陆大夫,”抢在陆琦开口前,朱泓默复又?整肃颜色,面无表情地续道,“太后姓张,可太后也是,皇帝的母亲。”
“朱四公子觉得?,堂堂一国两朝太后,”陆琦勾了勾唇角,一副不怎么在意的嬉笑模样,“会愿意纡尊降贵来为难我小小一介布衣大夫么?”
“而今您已不?是布衣,”朱泓默委婉地纠正道,“且纵然现在不会,待在下金榜题名之日,今日之借住,难说来日能瞒到何时。”
“豁,好大的口气,”陆琦懒洋洋地扬了扬眉毛,却知道“科场高中”于朱泓默这?种?水平而言,或许真还就是信手拈来的事,倒也没有揪着这?个打击对方,只掐着?指头算了算,轻轻地“啧”了一声,有些不?怎么高兴地估测道,“也就是说,如果以最坏的结果、你一入考场便被张家人发现论。从现在到下月初九,我也就还有二十来天在太后面前表现一二,至少得?露些能让她老人家舍不?得?砍了我脑袋的独门绝技来?”
这?话说得虽然为难,但语调大有漫不经心之意。
朱泓默听得微微一愣,他本心只是怕太后因张、朱两门事,对陆琦怀有恶意而陆琦本人却不知,故而出言提醒一二罢,但——
“陆大夫若能得太后宠幸,”朱泓默深深地凝望了陆琦一眼,惜字如金道,“于你我,大幸。”
“于你,”陆琦懒洋洋地纠正他道,“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朱四公子,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救了我的命,是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怎么报仇都随意,麻烦靠边捎捎,别带累我下去蹚浑水行么?”
“还有,不?要以为你知道的这?些就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大料了,真有那么重要,宫里早派人来揪着你刨根问到底儿了,”陆琦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朱泓默的肩,附在他耳边低低道,“陛下派心腹钦差秘密下泉州,查一桩贪腐案子查到张侯的得?意门生头上,人因拒不?归捕论,已当场格杀。而今密折辗转回到洛阳,张侯闻讯,上?书告病在家,不?见外人……这些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朱泓默被陆琦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轻讽鄙夷刺得脸色一僵。
“皇帝是比你小,但不?要以为他比你小,就一定比你傻到哪里去。至少,枢密南北院,三省六部,朝中没有一个养着是吃干饭的,”陆琦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裴家的天下,把你身上的清高自许收一收。好好为皇帝做事,总强过把眼睛绕着?后宫女人身上的那一堆裙带关系上?到处打转。”
“你至少也该知道,张家、宋家,靠女人得?来的宠幸,终究都不是什么正路,”陆琦面无表情地警告朱泓默道,“既然没有做佞幸的心思,就不要总想着去抢了佞幸的道走……当今这?位,可不是光宗,也不?是靖宗。”
陆琦刻薄朱泓默的话说得响亮,但人自己其实心里也打着?鼓。——无他,虽然走裙带关系确实不?是什么正路,但像靠女人靠到张家这份上,太后都是皇帝的亲妈了,这?事真查到最后,推论终究不过是推论,若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恐怕真要成悬案。
大义灭亲的前面也得?先有个“大义”二字……若没有个正当由头来,胡乱动张家,连光宗晚年想做都做不?得?的事,于当今皇帝而言,怕更是要在“孝”之一字上?难做。
陆琦也不?知道自己是操着?哪方面的闲心,犹豫之下,确实有想过怎么在太后面前露上一手。
而也真是刚想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运气所致,总之稀里糊涂的,因一方自行改良的甘草药汤缘故,还真叫太后看上?了陆琦,接连几回?传她到慈宁宫看诊。
卫斐是在陆琦第五次被太后传去时,才“偶然”与陆琦搭上话的。
这?时候,东西六宫都对
这?位先救小皇子、再医太后咳的陆大夫闻名已久,卫斐夹在这群很有些被“明星带货”效应影响到、趋之若鹜地邀请陆琦去宫中看诊的女人间,倒也并不显得如何突兀。
承乾宫里,陆琦规规矩矩地把人完脉后,脸上适时地现出一二踌躇难言之色来。
卫斐当即神情?一凛,一个抬眸,服侍的宫人们便纷纷往外退去。
“怎么样?”卫斐低低探问道。
“无甚大碍,”陆琦低着?头匆匆写方子,轻哂一声,忍着?笑道,“除了房事行得?太多,长此以往,怕有阴虚之兆。”
卫斐面无表情地横了陆琦一眼,冷着嗓子低低道:“我是问你朱家的事情?。”
陆琦便搁了笔,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瞟了卫斐一眼,低低叹息道:“你又?想我怎么说呢?”
卫斐眉心微蹙。
“不?要再想了,”陆琦柔声安抚道,“本就也不?是什么好事。”
“有那功夫,不?妨多放点心思在皇帝身上,”顿了片刻,陆琦复又?轻笑着?补充道,“我观他近来神情?抑郁,似有满腹心事的模样。往常脾气再温柔不?过的一个人,现都能叫人惊恐评一句‘进退两难、唯恐失度’了……该不?会是你们两个生了什么难解的矛盾吧?”
说着说着,陆琦自己先忍不?住摇了摇头。——单看卫斐那脉象,就不像是与皇帝有矛盾的模样。
“我正是挂心于他,才与你问朱家的事,”卫斐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道,“难道这?些日子竟不?是因为朝堂事而烦心么……”
早先在小间里探问的那一茬还没有过去么?卫斐想想便不?禁头皮发麻,她本是有心再试探试探皇帝与那个人的关系的,但看皇帝近来无端叵测的态度,反倒却不敢了。
皇帝像是接受了她对“尘之”的解释,又?好像没有……当然,这?都完全不耽误皇帝近来日日召她过去伴驾侍寝,二人在明德殿里也算很是胡闹地折腾了有些日子,皇帝自然是再不?肯戴发带的,而都叫人问出口“是让你想起来别的什么人么”、“与朕很相像么”……卫斐更不好再继续明目张胆地摸鱼出神。
这?些日子以来,竟然叫卫斐迟来地品出几分“伴君如伴虎”的兢兢业业滋味来。
陆琦却是被卫斐这?幅小儿女姿态给震住了,一阵恶寒后,忍不?住震惊出言道:“你别不是看上?皇帝这?个人了吧?”
——因为觉得?“喜欢”抑或者“心悦”之词与卫斐这?无心肝之人太不?搭调,陆琦最后竟然都只能选了“看上?”这?么个泛泛而指的字眼。
“沟渠本无心,明月来相照,”卫斐淡淡道,“看上?又?如何,没看上?又?如何。左右我现在已经是陛下的妃嫔了,还能有别个条路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