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海棠云缎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记:处,去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一场秋雨一场寒,处暑前夜落得一场雨,今晨起来天放了晴,屋檐瓦砾上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敲,清朗小风徐徐吹来,显出一片天高气爽的怡然气候。

陆琦洗了把脸出来,与早起温书的朱泓默打了个照面。

陆琦顿了一下,微微颔首,权作招呼,便要离开。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虽拘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被迫住在了一处,但一直保持着?互不?干扰的共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只作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朱泓默却尤为罕见地张口叫住了陆琦,语调客气地迟疑道:“陆大夫您这,今日是要进宫吗?”

“不?错,”陆琦惊讶回眸,不?解地挑了挑眉,奇怪道,“怎么了?”

——原先陆琦不要懿安皇后主动提的太医署官位,不?是她视名利如粪土,只是她心知自己身份特殊,不?宜在皇城底下、天子脚跟久留。

而今却是因为牵扯进朱家灭门惨案里,想走也走不成了。

是而当那位仗着?脸皮堪比城墙厚、以三寸不烂之舌缠着?陆琦忍怒应下一二三四麻烦事的重小侯爷难得良心发现一回?,主动在皇帝面前为她求得?太医署医正之位时,陆琦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毫不犹豫便应下了。

今日便正是她要入宫中太医署点卯的第一天。

而现在那一二三四麻烦事里的“一”,便正站在陆琦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陆琦不由在心里感到一阵烦躁。

——皇帝先前以雷霆手段压下朱泓默入洛遭袭一事、而今朝野上下大多以为他朱四公子还远在北上?路上。应付不?了重熙纠缠,含恨退了一步的后果便是:从那时起、一直到下月初九,对面这位朱四公子都不得?不?以“隐匿行踪”之名,住在陆琦这里。

美其名曰“陆大夫武艺高超,可以贴身护卫”;实则不?过是想把两个关键人物撵到一处,方便重点观察盯梢。

陆琦心中有气,又?无法与朝廷天下为敌,当对上朱泓默时,自然不会有几多耐心。

“陆大人,”朱泓默察觉陆琦眼角眉梢隐忍的不?耐,被刺到了般抿了抿唇,冷下脸来面无表情道,“在下只是私以为,那些人恐怕不?会只有一方。”

这?些日子以来,朱泓默虽然强迫自己日日读书治学,但晚上?只要一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先前惨事便历历在目,于脑海中无限回?荡。

在一遍复一遍地细细回?忆中,朱泓默不?难发现了其中最为明显的古怪诡谲之处:跑到泉州借“海溢潮”为遮掩屠尽朱氏满门的、与后来在西山郊外围住朱泓默逼问他“你曾祖留给你的东西在哪里?”的人……可能并不?是同一方势力。

因为这里面很明显的疑点在于:从泉州北上?至洛阳这一路,朱泓默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一个人带着书箱与仆从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月。如若第一批跑去灭门的人自认为朱泓默是知情人、抑或者朱家还残留有所谓的“东西”,那一击未得手、再来一击便是……远不?至于叫朱泓默能活着?走到西山边上?。

“我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陆琦眉眼微弯,似笑非笑,只道,“那些黑衣人好像在‘杀人灭口’这?件事上?,至少对你,并没有太过热衷。”

——若非得?要说那帮黑衣人后边没追过来是急着烧毁书堆,那他们何不?直接灌醉或者打昏朱泓默,把书烧干净就跑?

何至于非得?围住人后再当着?朱泓默的面把那些仆从一一杀尽、又?对人百般折磨逼问……直到最后陆琦出来多管了那么一下闲事,才急急忙忙地想起来要烧毁书堆了。

未免脱裤子放屁,太过多此一举。

陆琦甚至忍不?住想,也许自己那天实在是当真“狗拿耗子”了。怕那天有没有她出现,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都是朱泓默伤痕累累地活着?、朱家残留典籍烧毁一空。

“陆大夫也发现了,”朱泓默紧紧捏住手中文卷,用力到指骨关节发白,极力克制着满腔愤郁,一字一顿道,“后面那批人,是故意挑在西山将我堵住打伤,因为他很清楚,正于西山大营督查兵卫的副都指挥使项擎是个人尽皆知的‘缩肩膀’,担不?起事来,一旦发现我伤痕累累躺在西山边上?,必会在第一时间报与陛下。反倒是……”

朱泓默说不下去了。

“反倒是派人千里迢迢跑去泉州灭你家满门的那位,是非常确信活着?的朱四公子您是一个对个中内情?‘毫无所知’的局外人,”陆琦低低地叹了口气,“好心意”地替朱泓默续道,“所以您北上?一路,毫无所阻……甚至那些书,可能也就只是一堆单纯的书罢了。”

“后面那批黑衣人故布疑阵至此,不?过是与前面那批从‘同?舟共济’走到了‘同?床异梦’,一条心必然不会是一条心了,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是么?”

“陆大夫心知肚明就好,”朱泓默低下头,掩住发红的眼角,只毫无情?绪道,“我朱家招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批人……您既要入宫,万事小心。”

陆琦抬眸,与朱泓默缓缓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虽然彼此还未说出口,但已尽在不言中。

——或许连朱泓默本人都想不透自家一向与世无争、不?与人为难的曾祖究竟是碍着?了哪边的利益、挡着了谁人的路,也对那最后竟引得?朱氏满门被害的“东西”毫无头绪、一无所知……但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非得?要顺着推导,也大可逆着?倒推。

就从前后两批人的手段来看,无论是能指使人千里迢迢灭人满门的、还是胆敢在西山大营边上?劫道杀人的……都远非这?朝中一般人可以做得?。

说是两家,也无非就那两家。

今上?祖父钦宗皇帝,生母卑微,昔年做皇子时,在宫中也极为不受宠。那时候朝堂上?有被皇帝荣养二十余年的东宫太子、有太子同?母弟三皇子、有深受帝宠的贵妃之子五皇子、有武将楚襄侯府作外家的六皇子、有……总之,这?些人最后都死了,反倒是出身卑微、文?采武功都平平无奇的七皇子登上了皇位,也就是后来的钦宗皇帝。

许是因为昔年夺嫡过于惨烈的缘故,钦宗皇帝生性多疑难缠,于亲缘上?也分外冷漠薄情?,后来光宗皇帝即位,更是有过而无不?及之地继承了他父皇钦宗的疑心病,还又?从其上多创了另外一个饱为诟病的偏好。

说通俗点,不?过“任人唯亲”四字。

光宗皇帝整日里怀疑兄弟要夺嫡造反、怀疑大臣有贰心不?恭、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把权力牢牢把握在手中,于朝臣分外刻薄寡恩。

但光宗皇帝终究是一个人。是人,便总有力所不?逮之处。所以后来,光宗皇帝给自己想了绝妙的享清闲好主意

:他对外人,多疑寡恩;对自己人,就放权深信。

至于什么人才算得?上?是“自己人”?光宗皇帝有自己独一套的评价标准,其中第一条便是,他既娶了张氏女为妻为后,那张家,自然便是当之无愧的“自己人”了。

承恩侯府张家这一庞然大物,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便是被光宗皇帝自己一口一口给喂大的。

后来光宗皇帝喜爱元淳贤妃诞下的六皇子,想废嫡长而立庶弟,折腾几次都未能成行,其中承恩侯府张家出力多矣。

光宗晚年,未尝没意识到张氏之祸,抬举元淳贤妃与淮南王,兴许也有制衡之意,但终究人年轻时候就不是个聪明人,老了更不会强到哪里去。——光宗空有抬举淮南王以制衡张家之意,偏偏最后即位的又?还是东宫太子。

且恰恰正因为这着?,反叫得后来靖宗即位后,更不好随意对母舅家动手。

再怎么说,那也是在夺嫡路上?出过大力的“自家人”,纵是要卸磨杀驴,也得?缓缓再卸、博个好名不?是?

狡兔死,走狗烹……淮南王母子都还没死呢,怎么好随随便便对承恩侯府动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