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尘之

卫漪身后,一个领头模样的高个儿太监站了出来,一马当先地挡在了宋琪弄身前,阴柔地笑了一下,森森道:“卫嫔娘娘有命,对不住了。”

然后抡圆了右臂,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宋琪弄脸上。

宋琪弄身后的宫女太监六神无主?,想跑过去?护主?,却被广阳宫的宫人拦住了动作。

“你……”宋琪弄大怒,张口欲骂,可惜还未出口,第二个巴掌紧跟着就来。

那阴柔太监显见是很卖力气在“掌嘴”,宋琪弄被打得昏头转向?,极为?狼狈。

边上的卢依依和梅如馨看得都微微胆寒,莫名生出几许兔死狐悲之?伤。

李琬作为?方才被宋琪弄拉着问“你说有趣不有趣”的那个,更是无形中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唇色略略发白,只她到底心思深沉,面上还仍端得住。

沈韶沅瞧到这里,已觉无趣,冷漠地转身上了坐辇走人。

付嫔眉心紧皱,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最后朝卫斐那边一瞥,低低叹了口气,也跟着沈韶沅一道,眼不见心不烦地走了。

卫漪缓缓踱步,擦着李琬的衣摆目不斜视地走过,行至正?被两个广阳宫太监“搀扶”着受掌嘴之?罚的宋琪弄身边,微不可见地撇了下嘴,俯视着人,居高临下道:“陛下和太后娘娘不曾动过你,是陛下和太后娘娘胸怀宽广、仁德慈爱,不欲与?你多作计较。”

“可你却如此跋扈,今日尚且只是对本宫不敬,来日再继续轻狂下去?,岂不是要连陛下和太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了?”卫漪缓缓道,“本宫既受圣恩,忝居嫔位、抚育皇嗣,便看不得尔等张扬放肆、无视上下尊卑……若再不教训你,岂非枉费陛下与?太后娘娘对本宫的一番抬举。”

“宋美人,本宫入宫前,家中长辈赠有训诫之?言,看宋美人而今这模样,想来是不曾听过,”卫漪微微冷笑道,“本宫今日便大发慈悲,一并赠与?你了。‘既入了宫,便都是皇家妾,就得虚心服侍陛下、尽心给皇家开枝散叶,万不可骄矜自许,张狂恣肆’。宋美人,你可记住了?”

——管你在家中是什么首辅还是宰相的女儿侄女,入了宫还不是都一样,服侍皇帝的小玩意儿罢了。

既无宠又无高位,纵不说得夹起尾巴做人以免牵连家人,反还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挑拨这个、嘲讽那个?……脑子放清楚点吧,不是你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了!

这二十?个巴掌打下去?,宋琪弄哭得稀里哗啦,脸肿得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卫漪叫人动手前大约也不曾想过二十?个巴掌就能把人打成这模样,见其惨状,紧紧绷直了唇角,面上虽不显,可望向?卫斐的眼神还是免不了流露出一二不忍。

卫斐没有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起走。

云初姒跟在卫氏姐妹后头一并回了承乾宫,瞧出姐妹俩另有话要说,也非常识趣地主?动告退回了西偏殿。

卫斐屏退四下,亲手给卫漪倒了口清茶,轻轻叹了一口气,只问她:“心里头那口气可出了?”

卫漪自知理亏,低头接连痛饮了几大口,才蹙着眉心,缓缓回道:“姐姐,对不住,方才确实是气急失态了……”

“我就是生气,宋琪弄本来就够膈应人了,再看到李琬也和她掺和在一起,一时恼恨,就没能收得住脾气。”

——卫漪曾经有不短一段时间,是真心与?欣赏李琬、与?李琬交好、视李琬为?友……甚至还亲自把李琬带到了卫斐面前,希望三人能一起互为?金兰密友。

直到李琬在仁寿宫面临与?卫斐共同?的困境时,说出了那番明显的祸水东引之?辞。

卫漪非常生气,当时便狠心决意与?李琬彻底割袍断义,后来也确实是当真这么做了、谁来劝也不愿意回头。

而这份生气里,有自己眼瞎看错了人的暗恼、有把不应该的人引荐到卫斐面前的懊悔……更有些?难以避免的、被自己所认可朋友辜负了的失望、伤心。

五太太性子强势,五老爷脾气随和,卫漪在闺中时,其实被五太太娇养的很单纯,也一直信奉着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交往准备:我待你好、你便待我好;你既待我好、我更要加倍地待你好……

而卫漪也算幸运,她入宫前所亲近要好的人,不是卫斐这样的血脉亲人、就是卫府的丫鬟仆妇。卫斐是另有任务在身,丫鬟仆妇们身份所限。总而言之?,无论?真心假意,大家都对卫漪很好,卫漪投桃报李……如此反复循环,也算其乐融融。

李琬是卫漪入宫后的第一个异数。

卫漪非常生气、愤怒、失望、伤心,同?时也还有着些?说不出口的隐约怨恨。

这么些?日子过去?,卫漪拒绝与?李琬同?桌同?席、拒绝与?李琬主?动说话、拒绝与?李琬一并出现在任何私下不必要的场合里……二人的关?系将至冰点,恶劣至极,卫漪本以为?自己都已将先前心中的隐怨放下了。

但是——

在被太后拉着絮絮叨叨叮咛了满脑子似是而非的隐晦之?言后,卫漪刚从慈宁宫出来,便看到宋琪弄正?笑嘻嘻地拉着李琬指桑骂槐地暗讽出那句“你说有趣不有趣呢?”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卫漪紧紧地盯着往先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这后宫里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都让卫漪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反胃。

太后恶心,懿安皇后恶心,宋琪弄恶心,李琬也恶心……通通都好恶心。

卫漪并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控制住自己脾气的人,不然也不至于仁寿宫一折后,便非得用那般惨烈的方式与?李琬断交。恶意上头时,她靠着一腔怒火,自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方才见了宋琪弄最后肿得看不出原样的凄厉惨状、而今回到承乾宫几大口清茶灌下,脑子冷静了下来,心中又怎能不暗生悔意。

——不管怎么说,她方才做得确实有些?过了。

卫漪暗暗苦笑着想:因一时意气冲动,把人打成那模样,纵然是宋琪弄自己失言在先、被卫漪揪住扯来一张冠冕堂皇的“训诫”大旗……但归根结底,卫漪今日所为?,又与?昔日在仁寿宫时的一言不发便动手打人的懿安皇后有何异?

不过都是仗着身居高位便肆意而为?罢。

“姐姐,我知道今日是我过分?了,”卫漪并不是一个没有基本善恶是非观的人,她蔫蔫地告完错,又忍不住怨念地补充道,“就这一回,下次我定然自省,三思而后行,您就少念叨我两句吧……再说,入宫这么些?时日,我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世?道总是讲道理的人要挨得欺负多些?。”

“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我们姐妹里,已经有一个讲道理了的,总还是得有一个‘张狂不讲道理’的。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这样才好

叫旁人知道,我们姐妹也不是好欺负的!”

卫斐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卫漪至少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今日张狂也就张狂了”,现人打都打了,多说无益,有那功夫,还是先想想该怎么收场为?宜。

“宋琪弄今日生生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瞧她模样,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卫斐揉着额角头痛道,“那可是个被陛下放在华盖殿空等一夜都能跑去?太后娘娘面前哭诉的人……你可想好了,等陛下与?太后娘娘问起此事,你又该如何作答?”

卫漪瘪着嘴,破罐子破摔道:“今日在慈宁宫外怎么说的就怎么答。宋美人对我不敬,我位份比她高,自然可以‘训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