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外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几个穿短打的工匠正推着满载废券的板车过来,车辙在薄霜上碾出蜿蜒的痕迹。朱标注意到他们腰间都别着“物理院杂役”的木牌,可推车的架势分明是熟稔的码头力夫。
“朝廷体统何在?”太子不小心带翻脚边的浆桶,褐色的液体渗进泥地,惊得记账的小太监跳起来,“若让御史知道工部秘方流落市井——”
“殿下容禀。”陈寒截住话头,从怀中掏出本蓝皮册子。翻开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数字,左侧“废券焚毁量”与右侧“新染坊产量”之间,用红笔连出陡峭的上升曲线。“去岁腊月前,各府县销毁废券要耗三百六十工。如今商贾竞相收购,反替朝廷省下这笔开销不说——”他指尖重重点在册末朱批上,“光禄寺用‘券青布’裁制的新式军服,比往年省了四成预算。”
朱标抓起案头的算盘。檀木珠子噼啪作响间,他瞥见陈寒靴底沾着的纸屑——那分明是盖着户部大印的《物料调拨单》残片。
“好个‘废物利用’!”太子冷笑,“可若人人都拿防伪配方煮染缸,这代金券还如何防伪?”他从浆锅里捞起半片未化尽的券纸,对着阳光一照——本该显现的“洪武通宝”暗纹早已模糊不清。
陈寒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蹀躞带。铜扣弹出的瞬间,露出内层暗格里嵌着的三枚琉璃片。“物理院上月就料到这茬。”他将琉璃片叠在残券上,原本模糊的暗纹竟在折射下显出三重影,“真正的防伪术在这儿。废券上的不过是障眼法。”
冰层断裂声越来越近。朱标转头望去,湖对岸十几个工匠正凿冰取水,他们身旁堆着的染缸上,全都贴着“代金券废料专购”的朱砂标签。有个穿杭绸的商人捧着账本追过来,本子上“巾帼工坊监制”的印鉴红得刺眼。
“下官正要禀告。”陈寒指向远处的琉璃窑,“按新拟的《工坊管理条例》,凡购废料超五十担者,需登记匠籍、留存样品。”他摸出块松烟墨在案上勾画,“您看,不妨将错就错——今后防伪分三重,废料留一重给商贾钻研,他们越钻研……”
“朝廷越能腾出手升级真正的秘法。”朱标接话,指尖在算盘上拨出个惊人的数字。他想起上月巡视物理院时,那些学徒故意“泄露”给徐家的过时齿轮图纸——眼前这锅浆水,分明是同样的路数。
陈寒的棍尖在锅底触到什么。捞起看时,竟是团缠绕着金线的纤维束。“您瞧,这是女工们试验失败的纺线。本要丢弃,如今混在废料里反而增强了布匹韧性。”他轻轻一扯,金线在阳光下划出流畅的弧线,“商贾们为这个抢破了头,却不知真正的玄机在——”
“在你们掺进去的辽东铁砂粉。”朱标俯身嗅了嗅浆水,那股若有若无的铁腥味让他想起军器局的淬火池。他直起身时,袖中滑落半张皱巴巴的图纸,上面画着改良织机的传动结构。“冯二用这布裁的箭囊,能多承三成箭矢?”
草棚外传来欢呼。原来是个老匠人无意中将铜粉撒进染缸,染出的布匹在阳光下泛出奇异的虹彩。陈寒望着那群手舞足蹈的工匠,轻声道:“殿下,防伪就像钓鱼。扔些饵料,才能看清哪些鱼最贪嘴。”
朱标的目光扫过沸腾的浆锅、忙碌的工匠,最后落在陈寒沾着纸浆的衣摆上。他抓起记账太监的毛笔,在《物料调拨单》上重重批了个“准”字。
“三日后大朝会。”太子将批文拍在陈寒胸前,力道大得让纸页簌簌作响,“你把‘废物’和‘钓鱼’的道理,给那帮老顽固说透。”他转身时官靴碾过地上的残券,鞋底沾着的“洪武”二字在雪地上印出清晰的痕迹。
陈寒望向湖对岸。商贾们正围着新出的虹彩布争相竞价,有个瘦高个偷偷藏了把纤维塞进袖袋——那人转身时,后颈露出徐家暗桩特有的刺青。
冰层下的流水声清晰起来。陈寒摸出块玫瑰酥掰成两半,一半递给记账的小太监:“告诉光禄寺,今晚的庆功宴多加道炖菜。”
“啊?”
“就当是……”陈寒望着远处冒烟的染坊,笑意渐深,“给鱼儿们添点饵料。”
正说着,草棚外传来女子清脆的喊声:“让让!新到的代金券废料要倒进三号锅!”只见两个扎蓝头巾的女工抬着竹筐跑来,哗啦一声将碎纸片倒入锅中。朱标看得眼角直跳:“这……这可是朝廷印坏的代金券!”
“殿下放心。”陈寒笑着指向棚外晾晒的布匹,“您瞧那匹赭色暗纹的,用的是掺券纸的染料,布价比寻常棉布贵两倍——户部每旬收的‘券纸特许钱’,都够再印两万张新券了。”
朱标怔了半晌,大笑:“好个循环账!难怪父皇说你这代金券是‘钓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