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我少不得要嗤之以鼻,可是由她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极真挚坦诚的感觉,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苦衷。

我沉默一会,道:“古人云出嫁从夫,这件事我得问问我丈夫。”

她含笑看定我,轻轻道:“楚先生说了,这件事由你自己决定。”

我顿时呆住,怔怔说不出话。

艳少将这个问题交给我……晕倒,我既不愿他谋反,也不愿使他为难……晕死了,他怎么能将这么重大的问题交给我决定呢?

林晚词静默,一直微笑看着我,温柔而亲切。

“疏狂,我知道你的担忧,也明白你一时之间很难做出决定,所以,我并不急于知道答案。但是,我不得不坦白的告诉你——”

她直面我,正色道:“你不但低估你自己,而且,你还不了解楚先生。”

我看着她,冷冷道:“听起来你倒比我更了解他?”

她仿若完全没有听出我的敌意,丝毫不觉得冒犯,反而微微一笑,道:“你不要生气。我与楚先生昨晚虽是初次见面,对他的风采却是闻名已久。何况,想要了解一个人,并非一定要跟他朝夕相对,从他的行事传闻亦可窥见一二。”

她的声音温软而动听,语速不急不缓,继续说道:“在我看来,楚先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为其超凡脱俗,他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相助汉王谋反。因为这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游戏。实际上,他也并非一定要相助汉王,谋夺天下,他只是要保有这种翻云覆雨、称霸天下的能力。他可以在成功之后,急流勇退,却不会想要享受这个结果。”

我从不曾想过这方面,不仅羞愧无语。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是,疏狂,你低估了自己在楚先生心目的份量。对楚先生来说,你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重要,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我皱眉道:“我不懂,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保住御驰山庄,绝对不能和汉王谋反一事扯上一点关系。”

“可是从你们送我出嫁开始,就已经扯上关系了啊。”我忍不住打断她。

她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正在寻找补救措施,御驰山庄作为天下第一庄,作为中原武林的领袖,上百年来的清誉不能毁,尤其不能毁在我林家人的手里。”

她似乎有些激动,话没说完便露出一种极疲惫的状态。

她微微闭上眼,静默一会才继续说下去:“疏狂,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楚天遥这个人可谓是无懈可击,几乎找不到什么弱点。唯一能左右他的人,只有你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微,近乎不可闻。

彼时,西斜的太阳正照在她右侧的脸上,扑簌浓密的睫毛似垂死的蝴蝶煽动羽翼。我有一刹那的错觉,仿佛她是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美丽而脆弱,动人且绝望。

我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她微一摇头,道:“老毛病了。”

庭院很静,清风穿堂而过,院子里浓郁的花香便随风飘了进来。林晚词静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说了一句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话。

她说:“疏狂,我真羡慕你。”

我不解。

她又说了一句:“小时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你的一切,哪怕是你受到的惩罚,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聪明,何尝不令人嫉妒?”

“我倒宁愿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别的聪明人去烦恼。”

她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看这窗前的这些花……”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站在,看向廊下的艳丽花朵,粉红浅白,粉嘟嘟的向着地面,分明是将要萎谢了。

她轻轻地说道:“女人的青春,就像这园子里的花儿,蔷薇也好,牡丹也好,随你是什么品种,随你怎么名贵,都绝无可能常开不败,过了花期也就谢了,俗话说‘花开堪折直须折’,未尝没有几分道理。”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丝惋惜的意味。

我静默不语,适才对她的戒心却荡然无存。她的整个形象忽然之间全部颠覆了,眼前站在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孩。

“你何以认为我一定会去做这个庄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没有其他选择。”她看着我苦笑,“现在,御驰山庄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再次静默。

她不希望御驰山庄参与谋反,我不希望艳少参与谋反,这点殊途同归的巧合令我踌躇。

“这件事,我需要认真考虑。”

“我等你的消息!”

林晚词走了好一会,空气里仍旧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气,淡而弥久,说不出的清绝脱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那花色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有一种陈旧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过的颜色,有点像林晚词离开时的眼神。

暮色弥漫整座庭院的时候,艳少仍然没有回来。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灯,我便坐在灯光下发呆。后院的鸽房不时传来“扑簌”之声,那是鸽子煽动翅膀的声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来,他就等于是艳少的耳和目,他能操控鸽子飞往天南海北,把消息发出去,再带回来。这真是一项特殊才能,不晓得艳少付多少月薪给他?

我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低哑地叫了一声:“夫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不是哑巴,我却从来不曾听过他说话。

我看了看那群鸽子,道:“我想请你的鸽子帮我问一件事……”

我还没说完,他便摇头道:“不行。”

我挑起眉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道:“它们只听楚先生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深情的注视着那群鸽子,根本没有看我。

我忽然之间感觉很泄气,我不明白林晚词的结论从何而来?因为不论是凤鸣、飞舞,还是这个老方,他们的眼里从来都只有艳少,不曾有我,我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夫人。

我回房想了想,决定出门去找林少辞。

他见到时我毫不惊讶,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惊讶了。

我道:“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推开窗户跳了出来,我们避过闲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开门见山,道:“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道:“知道。”

“你怎么看?”

“我能有什么看法?”

“你是御驰山庄的少主……”

“我不管御驰山庄的事。”他打断我。

“为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下的一弯新月,神色极淡漠。

“当日在无锡,你得到碧玉峰有难的消息,立刻兼程赶回,你明明也是很关心……”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断我。

我更加不解,“御驰山庄现在的处境更加困难,你难道就撒手不管?”

他紧闭双唇,面色苍白,目光平静而淡然。

我继续道:“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完全扔给自己的妹妹,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道:“那你去做这个庄主啊,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冷笑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他不露声色,淡淡道:“哦?有什么蹊跷的?”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能想通这其中的蹊跷,还来找你干什么?总之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

他不动声色,道:“很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风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他侧头,凝眸看我,目光锋锐如刀:“怎么忽然提起她?”

我耸耸肩,笑道:“随便问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道:“疏狂,你要小心,在这个江湖上,有时候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走远了,青衫飘拂地走过小桥,一直走进彼岸的薄雾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少辞。

此后,他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后来,我在镆铘山的流云城中,听一位远到而来的朋友说起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即七海连环岛遭南海的海盗寻仇,南宫俊卿失手被擒,幸亏一位白袍高僧乘舟而来,出手相助,方才击退强敌。传言说,这位高僧就是御驰山庄的林少主。

这是后话。

这一刻,我被他临前的这几话搞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直到不久的将来,我才深深体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悲凉况味。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处发泄,只能埋在心里,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