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进房,将头发绾起,随便找一块黑布蒙了脸,换上黑色夜行装,纵身越墙直奔大明湖的御驰山庄别院。

这地方我算是轻车熟路了,跃过高墙,避过几个护院,径直往景致园寻去。

园中树木繁茂,花团锦簇,我进园中走了几步,便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叮叮咚咚,好似水溅玉石、珠玉落盘般悦耳动听。隔着稀疏的花木,远远瞧见那四面环水的凉亭中一位绿衣女子正在抚琴。艳少负手立在一旁,瞧不清面上的表情,那神态似乎颇为沉醉。

我微微踌躇,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忽然闻到一股女子的胭脂香气。左侧传来一阵轻微异响,花树下一道身影疾闪而过。

我当即退入树荫下,刚隐好身形,便听一声轻喝:“什么人?”

我吓了一跳,却听一个女声道:“柳姑娘不认得我了吗?”

一个黄色身影闪了出来,轻笑一声道:“原来是落绯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落绯冷冷道:“我是来找林晚词的,叫她出来。”

柳暗笑道:“我家小姐正在会客,没空。”

落绯的语气出现了一丝怒气,道:“我家君主为了她身受重伤,她却在深更半夜去私会别的男人……”

柳暗打断她,低喝道:“落绯姑娘,请注意你的措词。”

落绯没有说话,两人相互望着,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与此同时,凉亭中女子的曲子正弹至高潮,音符从纤纤玉指之下密集地流出,音色尖锐高亢,对照眼前的情形倒成现成的配乐。

柳暗率先打破了沉默,道:“落绯姑娘,我要是你的话,就立刻回房睡觉。”

落绯一言不发,忽然手腕一翻,一道寒光直往柳暗的胸口刺去,这一招无比迅疾,极为狠辣,她们相隔不过两三步,柳暗这一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然而,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一点白光急射而至,“啪”的一声击落了落绯的匕首。此时,亭中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

艳少抚掌,悠悠吟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声音低沉而悠远,在夜色中传来,直听得我忍不住要喷火。

此处距离那凉亭不过百十步,以艳少的功力岂能听不见动静,但他竟是一派充耳不闻的样子,这琴声果然这么好听?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终于,落绯低低叫了一声:“君主。”语气莫名的委屈。

碧桃下站在一身白衣的南宫俊卿,面色苍白而秀媚,眸光冷漠,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给柳姑娘道歉。”

落绯面无血色,静默片刻,终于说了一声:“对不起。”

柳暗冷哼一声,忽然扭身走了。

南宫俊卿面平如镜,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落绯抬起一张清丽的容颜望着他,眸中有滢光欲滴,道:“君主,您明知道她只是在利用您……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说着已泣不成声。

“你先回房吧!”南宫俊卿的声音冷漠如故。

落绯停止了哭泣,她闭上眼睛沉默顷刻,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退后两步然后转身离去,踩碎一地月光。

南宫俊卿站立在月光下,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看着凉亭,面无表情。

碧桃花的清香在月光下弥漫。良久,他的唇角闪过一丝笑意,悲哀像阳光掠过镜面一样掠过他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脸庞,一闪即逝。

“我知道她在利用我,而我没有拒绝她的能力。”

他的声音在初夏的夜里轻若玉露,经不得夜风的轻轻一吻,便飘散不见了。

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要深深叹息:在爱情面前,谁人不是束手待命呢?

感慨归感慨,我的首要任务还是盯紧艳少,不能让他红杏出墙。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从南宫俊卿的脸上移开,谁知这时他忽然说话了。

“阁下蹲了怎么久,不累吗?”

嗯?难道是说我?应该不是吧,我没蹲着啊,我明明是倚在树桠上的。

他突然转过身,清亮的目光宛如冷电般射了过来,“阁下再不现身,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他一步步逼近,月白色的长袖在夜风里澹荡如水的波纹。

我暗暗叫苦:这是御驰山庄的别院,我绝对不想在此暴露身份。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道:“她是我请来的客人。”

我顿时松了口气,抬眼望定来人,只觉得他那张酷似冰山的脸前所未有的英俊起来了。

南宫俊卿停住脚步,冷冷道:“林少主的客人很特别啊,蒙着脸是见不得人吗?”

林少辞微微一笑,语气竟颇为俏皮,道:“谁说不是呢?今晚的客人都特别极了,有水榭赏月的,也有独立中宵,徘徊不眠的——”

他的话没说完,南宫俊卿忽然拂袖而去,身形极快,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林少辞兀自微笑,摇头叹道:“这臭脾气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等他看着我的时候,脸色却倏忽变得淡漠,冷冷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夜探御驰山庄,会令大家都很为难。”

我自知理亏,硬着头皮道:“对不起,但我有事找你。”

他向凉亭方向瞥了一眼,道:“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进入南苑书房坐定,对他说了“我答应要给沈醉天解药”一事。

他静默不语。

我试着说服他,道:“我知道鬼谷盟和御驰山庄之间恩怨深重,不过,他已经发誓十年之内不再踏足中原,我想或许……”

他打断我,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望住他,微微摇头表示不知。

他起身自书架上拿出几封信件,放到我面前,冷笑道:“这是我在他的府邸找到的信函,他是蒙古瓦剌部族的首领,顺宁王马哈木最器重的孙子。我虽然早就怀疑他的目的,却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怀着这种狼子野心……”

我闭嘴不语,对他的身份并不意外。

他继续道:“即便御驰山庄和鬼谷盟的恩怨可以暂时放下,我作为大明子民,也绝不容他侵犯国土,于公于私,我和他都是敌非友。”

我想了想,道:“大明江山眼下也是岌岌可危,不宜再树外敌,汉王谋反在即,皇帝将死……”

他神色丕变,诧异地盯住我,道:“你说什么??”

我正色道:“明史记载,他将于本月十二日驾崩。”

他深受震动,起身回来走了一会,似乎在判断此事的真假,半晌才呢喃道:“真是不可思议!可你与疏狂又确实有太多不同……”

我看住他,道:“我的确不是她!”

他的笑容泛起一丝苦涩,恍若自语道:“是啊,你比她残忍多了。”

我无语。他也不再说话,面若寒霜。室内的烛火忽然爆出一个小火花,劈啪一声,格外的响。

终于,他拿出一个白色瓷瓶递给我,不无嘲讽地说道:“你既然是先知,只好听你的。”

我接过来收了,道:“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他不动声色。

我有些犹豫,“嗯,是关于……”

他直接替我说了,道:“是关于那张藏宝图吧?”

我暗暗心虚,不禁为自己识人的眼光大呼惭愧。林少辞明明是一个极其敏锐聪慧的人,或许他只是在感情上比较蠢笨——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男子,他们平日口齿伶俐,八面玲珑,可是一旦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忽然就变得笨嘴拙舌,木讷起来。

我坦诚道:“是的,我想知道有关藏宝图的事。但是你若不方便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没什么不方便的,这张藏宝图乃是家母从苗疆得来的。”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家母当年也是因为这张图才不幸去世。”

“怎么回事?”

“当年家母赴苗疆时,已然怀有身孕,却不幸中毒,生下晚词后不久便去世了。而晚词,她也深受余毒之苦,自娘胎里便带来一种怪病,连黎神医也束手无策……家父为此更是性情大变,暴戾多疑……”他的语气平静而麻木,“自从有了这张图,林家就没安宁过。”

我说不出话,唯有叹息。

他看着我,忽然笑道:“不过今晚之后,苦恼的恐怕就是楚天遥了。”

我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答,却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他说:“楚天遥若真的爱你,就应该带你远离江湖是非。”

我又是一愣。

他走到窗前,仰头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自言自语道:“从前在碧玉峰上,我会在半夜惊醒,那时候天上的星辰还没有落,夜空广袤又神秘。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他轻笑一声,自问自答道:“我在想,这一天会怎样结束呢?这一世又会怎样结束呢?”

这么矫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居然听出来了痛楚和悲恸,甚至有一丝悲剧感。

我呆怔了半天,努力想出一些话来安慰他,便道:“我从前读过唐朝人的两句诗,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是……”

我临场发挥,本就不佳,谁知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不由得有些生气,道:“你笑什么?”

他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眸中满是笑意,定定地看着我,缄默不语。

我恼火地一按桌子就站起身来,道:“得了林少主,这一生您就慢慢想吧。”

我开门欲走,他忽然斜身拦住我,道:“我很抱歉,但是你努力说教的样子真的很好笑。”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拿到了解药,不想跟他多纠缠,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笑得更响了,道:“你是想去水榭偷听吧?”

我被他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窘迫,干笑一声道:“他们既然没有关起门来交流,我路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一言半语,又怎么能叫偷听呢?”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道:“你好像不必‘无意’去听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艳少和那名绿衣女子穿过园中的扶疏花木,正往书房的红木游廊缓缓而来。那女子弱不胜衣,身姿袅娜,神态娴静幽贞,明艳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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