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没完没了……
萧情故带着苏银筝去普净寺上香,还替她捐了一百文香油钱,又带着小姑娘去城南。时近黄昏,乞巧节夜晚还要拜七巧神,百姓大多聚集城中闹市,城南街道上人影稀少,只有萧情故牵着苏银筝的手。
他离开少林后镇日东躲西藏,难得几天安宁,陪这小仙姑玩了半天,大舒胸中块垒,觉得这神叨叨的小娃儿也很有趣。不过这小仙姑怎么越走越偏僻?他不禁好奇问道:“你到底要去哪儿?”
苏银筝笑道:“找着了!”说着往前跑去。
她跑到一小片高粱地旁,转过身来四指按头,拇指按着两侧太阳穴,眯着眼盯着萧情故。萧情故见她模样古怪,笑道:“这是做什么?”
“别说话。我年纪小,天眼还没全开,一天只能看一次。”过了会,小姑娘喃喃道,“金色……紫色,你是紫色!”苏银筝惊叫一声,揪住萧情故衣袍,“鲁地在东,这就是紫气东来,大器晚成!对上了,全对上了!”
鲁地东边就是海,这还能更东?萧情故想反驳,苏银筝已死死抓着他手臂,焦急问道:“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我叫萧情故……二十七……你问我年纪干嘛?”
“年纪大了点,不过没关系,我委屈点也行!”苏银筝喜道,“我拔两株秫秸就走,你护着我回家,咱们的事回了家再跟爹说!”
萧情故在济城里见不少摊贩都放着秫秸供人拿取,也看到不少姑娘手里拿着,猜测是鲁地习俗,估计是种高粱的怕人随意摘取,坏了庄稼,预先摘下备用。可他对这习俗不熟,乞巧节不是佛都重要节日,并无太多庆祝。
毕竟就算有俗僧,佛都住的还是一群和尚嘛。
萧情故忍不住问道:“秫秸不是到处都有?”
“人家给的没半点效用,乞巧节要求姻缘,秫秸就得用偷的。我拿两根,一根替姐姐求,一根给我自己,一路上不能回头,不能说话,只要到家,法术就成了。”
“什么法术?”
“姻缘啊!”苏银筝认真说道,“我偷两株秫秸回家,求姻缘,一株替姐姐求,一株给自己求!”
“你才十岁!”
这丫头脑袋里装的到底是啥?瞧她年纪,她姐姐估计也才十二三岁,急什么呢?萧情故忽地想起苏银筝刚才那些古怪话,诧异问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咱们有什么事要跟你爹商量?”
“还没懂?”苏银筝指指高粱田,“姻缘。”又指指天空,“乞巧节。”
“乞巧节,我求姻缘,就在街上撞见你。你千里而来,就在今天,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这叫什么?”
“明明是你硬缠着我……”萧情故觉得跟这孩子争论有些困难。
苏银筝正色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每一件事都有安排,这世上没有巧合,一定有个原因,这就叫天注定。”
算了,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萧情故抚额。反正送回家,走人,就算以后在济城碰上了,也就打个招呼罢了。
苏银筝站在高粱田前双手合十,也不知默念什么,之后摘了两根秫秸。萧情故问道:“行了?”苏银筝摇摇头,指指自己嘴巴示意不能说话。
萧情故只跟她认识半天也知道这仙姑怪癖多,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苏银筝指指前方,在前头带路。
两人走出不到一里,街上少人,几间小屋间歇亮着灯火,有几个妇人正收棉被。后方有轻微的有节奏的声音,脚步稳定踏实,萧情故立时察觉。这几个月他与太多海补衙门交过手,极为警觉,尤其这么稳重的脚步声……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天色将暗,街道上唯有窗纸透出的细微光亮,还有晚餐的饭菜香气跟稀少的锅铲碰撞声。
萧情故看不清来人,估计身高八尺左右,跟自己差不多,应是个中年人。
海补衙门里敢一个人动手的都是高手。
不,不只一个,两旁街道又各走出一人,一个手持双棍,另一个挂着腰刀。
三个人?萧情故一惊。若这三人武功相差彷佛,只怕自己今日难有生路,有这等武功的高手竟会合捕一个通缉犯……
苏银筝察觉他停步,跟着停步,一步一步倒退到萧情故面前,模样甚是滑稽。
这丫头还真是执拗,说不回头,就不回头。
苏银筝抬了两下头,眼神似是询问,有又些焦急。萧情故朗声道:“这小丫头迷路,跟我没关系,三位冲着萧某来,别为难小姑娘!”说罢拍拍苏银筝肩膀,道:“你认得路就自己回家。”
苏银筝只是摇头,双手虎口拢在嘴边,示意萧情故喊人。
还嫌这三个不够麻烦?萧情故苦笑。喊人来,自己只会更难脱身,就算有夜榜帮忙,通缉终究躲不过。
“呼”的一声,尾随那人脚一蹬,身如利箭,一掌拍出,劲风扑面。萧情故左掌拍出,右手推开苏银筝。两掌相接,萧情故身子一晃,那人退开两步,萧情故这才看清对方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
那人看似对萧情故武功之高颇为惊讶,随即沉腰坐马,使招推窗望月。萧情故听得后方风声响动,一回身就见腰刀劈来,另一人正持棍去敲苏银筝小腿,不由得大怒,对孩子竟也下如此重手!他后退三步,左肩靠向持刀汉子,右手抓住短棍奋力一扯,那人立定双足犹被扯得近身尺余,双脚在泥地上刮出擦痕。
萧情故以棍抵刀,中年人双掌已到。这人内力浑厚,中掌非死即伤,萧情故大喝一声,般若掌拍出,刚力对刚力。他一掌抵两掌终是吃亏,只觉胸口气息混乱,像是挨了记重拳。
使长棍的趁机夺回兵器,吆喝一声,棍影重重,劈、戳、扫、挑、敲,宛如刀、剑、棍、戟、鞭,竟是罕见的牛郎棍,放在乞巧节也算应景。刀客刀风凌厉,使的应是劈风刀法一类的快刀。
这三人,一人端重凝厚,一人巧变多端,一人迅捷无伦,若是一对一,萧情故自是不惧,但以一对三……海补衙门竟有这等搭挡,那真是没有抓不着的通缉犯了。
萧情故走梅花步,使左右穿花掌,双掌交叠而出,穿梭在棍影刀影之间,犹要小心那慢而凝重的掌风。他手上没有兵器,几招后便见支黜。
如何应付这三种攻势?萧情故一眼瞥见屋外没收的棉被,心念一动,斜退三尺。眼见对方挥刀砍来,萧情故抄起晒架上棉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棉被连着木架向刀客兜头甩去,随即双手各抓住棉被一角往使双棍的脸上兜去,那人连忙退避。
这棉被当真是克敌妙招,若遇掌力就以柔克刚,若遇短棍就以长取短,若遇快刀就以面破线,萧情故抖擞精神,一方棉被忽张忽合,时如大网兜头盖去,时如方盾扫敌面门,掌、棍、刀一时都近不得身。
他虽占优,终究只是防守,正寻思如何脱身,忽地撇见苏银筝还站在原地不住跺脚,既不回头也不呼救,似在担心自己。萧情故喊道:“你还在那干嘛?快走啊!”
使刀汉子见一时攻不下萧情故,转身去抓苏银筝,苏银筝拔腿就跑。萧情故飞身去救,一掌双棍朝他身上招呼,萧情故将棉被裹在身上,避开双棍,躲不过印在背上那掌,幸好棉被蓬松,又身在半空,卸去五分力道,仍是五内翻腾。
萧情故着地一滚,将棉被甩出,使刀汉子忙着抓苏银筝,闪躲不及,被棉被兜头盖脸罩住。萧情故一掌拍出,那刀客待挥刀来斩,棉被碍着手脚,忙学萧情故将棉被抖开护身。
照理而言,棉被是柔物,能卸去掌力,却不料萧情故恰好刚学了门功夫,能借柔物发劲。
袈裟伏魔功。
这掌打在棉被上,真气鼓荡,棉被向内凹陷,撞向刀客胸口,喀拉一声,至少得断三根肋骨,刀客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闷响,萧情故背后被短棍敲重,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不行,不下死手必死无疑!
萧情故从不对海捕衙门下死手,抓通缉犯并不伤天害理,可今日面对三名高手围攻,即便生死相搏都未必能赢,还考虑什么手下留情?他身子向前一纵,拉开距离,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气息细密悠长。
中年汉子正使招天王托塔,双掌同时拍来,萧情故举双掌一迎。中年汉子以为对手掌力不过略胜自己一筹,又受了伤,如此对掌消耗,对手败得更快。不料掌力相迎,砰砰两下,中年汉子大叫一声向后摔飞,双臂竟已骨折。
须弥山掌,重如须弥。
萧情故赢在出其不备,随即右掌拍向使棍那人胸口。那使棍的见同伴两掌倒下,早已有备,两根短棍一上一下护在身前。
咔,右手棍应声断折,手臂剧震,萧情故左掌再拍,那人矮身避开,萧情故右掌紧接而来。那使棍的应变奇速,左手棍护在身前,右手将半截断棍往萧情故脑门砸去,砰的一下,萧情故眼前一黑,这掌打在左手棍上,将另外一根棍子打折。
没了,须弥山掌最大的毛病就是打不中便烟消云散,且用完之后真力耗竭,再使别的武功威力便打折扣。萧情故本能挥出六掌,但他受伤在前,使了五掌就再无余力,脑门上挨了记重击,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血红,只能胡乱挥掌自保。
忽听苏银筝高声喊道:“在这边!在这边!”萧情故心下一叹,终究难逃法网,随即昏了过去。
※
萧情故再睁开眼时,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房里还有薰香。
头好痛……痛到像裂开了似的。
“别乱动,没事,就是头骨裂了。”身旁的人就像在回答他一般,接着数落道,“萧兄武功再高也不该如此逞强,以一敌三,怎不呼救?”
谁?萧情故微微侧头。一个英姿俊朗的青年公子站在床边,对他道:“在下苏亦霖,承蒙相救舍妹。”
什么?萧情故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他也姓苏,是苏银筝的哥哥?
苏亦霖礼貌道:“舍妹顽皮,幸好阁下相助,这才平安。那三个嵩高盟的恶徒杀一擒一,只逃了一个,也算为萧兄出了口怨气。”
什么嵩高盟,不是海捕衙门?这人怎地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算了,别想了,改天再问吧……
“在下不打扰萧兄休息了。”苏亦霖起身告辞。
不过萧情故没安静片刻。苏银筝抽抽搭搭趴在床边不停哭,哪怕真有一点是为他操心也好啊。
“为了救你,我又回头,又开口,我姻缘没了,你要赔!”苏银筝大哭。
到底急什么啊……这小巫婆……
萧情故决定闭嘴,随便他说什么,这小巫婆肯定又有许多道理冒出来,他头实在很疼,不想更疼了。
“二妹,让萧公子歇息吧。”一名姑娘娉娉婷婷走入。萧情故眼前一亮,浑沌的脑海乍见清明,这不正是今天见着两次的那丽人?难怪他觉得苏亦霖眼熟,原来是她哥哥!
苏银筝兀自哭闹不休,那姑娘就要将她拽离。“等等!”萧情故连忙叫住她,“敢问姑娘……”
“我叫苏琬琴。”那女子很是善解人意,不等萧情故问完便自我介绍,“这是舍妹银筝,想来你们已经认识了。”
“哦,苏姑娘好……”萧情故觉得自己模样一定很滑稽,忙岔开话题,“为什么银筝姑娘会走失?”
“我这二妹淘气,今天看变戏法,她嚷着上台,那木盒下有机关通往台下,她便趁机逃跑。”
“谁叫你们不让我去偷秫秸!”苏银筝抱怨,“我还替姐姐求姻缘呢!”
哦,原来变戏法时上台的是苏银筝。自己那时没注意到这姑娘身边还跟着个妹妹,要是注意到了,早把苏银筝送回去了,就没后面那么多事。
萧情故忽地想到一事,忙摸额头,怕暴露头发下的戒疤,一摸之下发现额头缠满绷带,恰恰遮住戒疤,这才松了口气,却又疼得叫出声来。
苏琬琴噗嗤笑了出来,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公子别乱动,当心又伤着。”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萧情故问。
“戌正三刻,未卯。”
“所以还是乞巧节?”萧情故问,眼睛紧盯着苏琬琴,一瞬不瞬。
苏琬琴脸一红,点点头,嗯了一声。
本松说得对,苏银筝说的也对,说不定连相士说的都是对的。
在这么一天,在这么个时候,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么个地方,遇见这么个人……
说不定真是命中注定呢,萧情故想……</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