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落与众不同,李景风虽还没深入孤坟地,也见过晋阳一带靠近孤坟地的村落,个个门户紧闭,雇有大批保镖护院,村民刀剑齐备,见着外人便眼神狐疑上下打量,店家把刀挂墙上,连店小二腰间都系着匕首护身。他们时刻担心从孤坟地窜出的马匪盗贼会行抢诈骗,也担忧着逃往孤坟地的亡命客,若不是晋阳治安如此败坏,少林也不至于把晋地治所挪到泽州。
进入孤坟地情况就更严重了。李景风沿途经过几个破落村庄,个个荒无人烟,屋颓墙倒,原本的耕地上长满野草,寻常村落压根无法在孤坟地存活。
但这村落处在荒芜失修的道路尽头,里头是整齐有序的房屋,与聚在村口的恶霸匪徒形成对比。村民怡然自得,谈笑如常,甚至不带兵器,全不把外头人当回事,彷佛这村落就是孤坟地里的世外桃源,连村外那群三教九流都对武大通有些许敬意。
武大通刚进村就有七八人想跟着进去,武大通挥手道:“别急,叫着再进来!村这么小,一群人进来得多挤!”
有人指着李景风问:“怎么他先进去了?”
武大通笑道:“谁身上挂着一千两悬赏,就跟着进来!”
几人听了这话都是讶异,不住打量李景风。武大通伸手晃了晃挂在马上的人头:“铁镇子昨晚被他收了,死前都没伤着他一根毛,谁有兴趣尽管跟来!”
那几人听到铁镇子身亡,脸生惧意,各自散去。李景风听了也不理他,武大通领着李景风道:“兄弟,驿村跟孤坟地其他村子都不同,村里只有三条规矩:是人莫杀,非请勿入,既往不咎。”
“什么意思?”李景风正要追问,阿茅忽地喊道:“操!蠢驴,那间店卖啥?”
阿茅仍在学识字,李景风以为她是瞧见什么古怪店家看不懂招牌,顺着她手指望去,这一看,饶是他走遍大江南北也瞠目结舌,张大下巴不能言语。
那是间小店,坐落在村子入口处不远的大路上,店里横着张柜台,柜台后坐着个青衣壮汉,左手支着下巴半睡半醒,乍看就像间生意不好的杂货铺。
只是那铺子外左右各挂着块陈旧木板,上头刻字涂上黑漆,一边写的是:“一把碎银子”,另一边是:“三斤血馒头”。店铺顶上挂着横幅招牌,用喜气的大红朱漆写着两个字:“夜榜”。
不止如此,小店外墙还贴了许多纸张,写了不少招徕客人的话语,诸如:“刀快活又好,撒手挣元宝。”“阎王索路费,到此留三成。”“有仇不报非君子,千金买命真丈夫。”甚至还有优惠:“庚武年开张,前三单金五折四。”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武大通见李景风讶异,笑道:“夜榜到了孤坟地不用躲躲藏藏,都是敞开门作生意。”
李景风问道:“买还是卖?”
“都收。想接活的人会在这等安排,想杀人的就来这里付帐。”武大通道,“李兄弟别瞎晃,跟我来,先把正事办了,回头一起喝酒。”
驿村不大,只转过一个巷子,李景风就见着武大通办事的地方。那是间从外观看至少二进落的庄园,一般这种规模的村落里,即便地主或村长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庄园。但这庄园虽大,却极为简陋,只有砖墙木顶,没任何布置,连壁窗也无。
三人骑马进入庄园,里头的布置就更简陋了,大门后并无照壁,开门见屋,空荡荡的,既无山水布置,也无花木扶苏,虽有廊道,也是极为简陋的土砖木棚,包括当中大厅在内,两侧整排房间都只开着两扇不足两尺的小窗,门窗紧掩,每间房都挂着门牌,分别写着少林、点苍、崆峒等九大家名,房间大小不一,丐帮武当最大,青城唐门最小。
李景风还嗅到一股山林间树木腐朽的味道,但更淡,也更呛鼻。
三人绕到后院马廊,马廊里停着五匹马,武大通将马上皮囊取下,喊道:“搭把手!”
李景风接过皮囊,只觉入手沉重。“里头是信件。”武大通早把六颗人头用绳索串起挂在身上,阿茅离得近,虽然见惯死人,也觉阴冷恐怖,不由退开两步。
三人来到大厅,也是古怪,这么大的庄园,大厅门只比寻常小宅更大些,十几个粗陋大木柜占满整面墙。武大通将人头与皮囊扔在地上,喊道:“陈老头,有客人!”说完便去搬屋角一张约莫一丈长五尺宽的破旧大长桌,桌脚刮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武大通掂了掂皮囊轻重,取过其中一个往桌上一倒,大量信件哗啦撒下,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都是五两十两面额,就这厚度,至少有二三千两。阿茅见着这么多银票,骂道:“原来是个大户,在这装孙子呢!”
武大通嘿嘿笑道:“这可不是我的,我的银子还搁在地上呢。”又喊道,“陈老头,有人找你!”
“来了!”一个老迈声音回应。
从大厅侧面通道走出个佝偻老人,约莫六七十,步履迟缓,眯着一双眼缓缓走来。他走到李景风面前,抬起头打量一番,确定自己不认得这人,讶异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李景风从怀中取出谢孤白的信件递给陈老头,陈老头走到大厅外,就着阳光打开信件,老迈的身躯一抖,回过身来问道:“你是……谢公子的朋友?”
李景风点点头:“他是我二哥,他说我来孤坟地得向您探探路。”
陈老头点点头:“原来如此。”
武大通将一个个皮囊都倒在桌上,里头全是各式信件,堆成个小山似的,阿茅好奇:“这些信给谁的?”
“会从外地来孤坟地的只有海捕衙门跟通缉犯。”武大通拿起一封信晃了晃,李景风看到信封上写着收信人的姓名门派,是来自蜀中唐门。
“都知道孤坟地险恶,可就算通缉犯和海捕衙门,谁没几个亲眷?人离乡贱,眷恋故情是本性,既有挂念,就有人想知道家人平安与否。”武大通道,“这里叫驿村,以前是个驿站,往西那条路通华山,往南通平阳,往北通忻州。孤坟地的孤魂野鬼要寄信收信,驿村是唯一的驿站。”
他顿了一下,道:“李兄弟,跟我来。”
武大通领着李景风与阿茅来到左边一间挂着点苍名牌的房间,房门推开,一股酸腐味扑鼻而来。屋里堆满柜子,一个个抽屉各自写着姓氏,木头腐朽的味道便是书信纸张腐朽的味道。
“这些信到了咱们这,陈老头会记在帐本上,依来信分成九大家,按姓氏排列,只要报了姓名门派确认身份就能领信,一时没人领或永远没人领的就暂时被搁置在这。”
阿茅问:“这么多信没人领吗?”
武大通道:“有的回了乡,有的死了,有的情怯不敢领,十封信里至少有三封搁置,日积月累就这么多了。”
李景风走进房间,回头望向武大通,武大通点点头。李景风拉开抽屉,见里头塞满信件,叠放有序,随手翻了翻,有个叫马晓的足足有二十来封信没领走,信件有旧有新,旧信早已腐朽,新信笔墨如新,他猜测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只是家人不知消息,仍不断寄信给他。
孤坟地就像九大家间的孤岛,这房间里不知寄存着多少人的思念。
武大通道:“既然驿村管着整个孤坟地的信件,驿村的人就不能轻动。李兄弟你想想,从孤坟地到晋阳路虽不远,可也不是寻常人可走,假若没有我,孤坟地这穷山恶水刁民的,谁敢送信?没人送信,那殷殷切切盼着家乡来信的人可怎么办?初一照面,我就知道你是孤坟地的雏,就因为你没看出我马上挂的‘信铃’。从晋阳到孤坟地,只有信客的马可以挂信铃,信客跟驿村绝不能动,一动就是跟整个孤坟地的孤魂野鬼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