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早已打开,诸葛长瞻隔着窗户见着人影,刚翻过窗,那人影就扑了上来。两人紧紧相拥,诸葛长瞻低声问道:“怎么不好好歇息?”
毓娘低声道:“这几日睡不好,不知怎地,越发想你得紧。”
诸葛长瞻轻抚毓娘背脊,想起一年前的往事。
那是刚从青城回来时,父亲准备前往昆仑共议,二叔找不着大哥,要他来琼竹轩找人,他来到门外,听见琴声,是一首《苍梧引》,相传是娥皇女英思舜而作。诸葛长瞻知道大哥素来冷落嫂子,料嫂子借琴抒发思念之情,这样看来,大哥八成不在这儿。
他正要离去,却听里头一声叹息,一个幽幽的声音吟道:“线黹绣纹缝霓裳,针尖穿裂碎海棠。懒抹胭脂懒整钗,明珠蒙尘愧添妆。”诸葛长瞻心念一动,知道这诗中之意是感叹自己不被重视,与方才琴曲似有矛盾,于是和诗一首:“针线难描羽霓裳,孤冷凌霜一支棠。今时钗环黯无色,它日明珠长容光。”
“呀”的一声,窗户打开,嫂子站在窗后讶异地看着他:“妾身不知小叔来了。”
诸葛长瞻有些尴尬:“我来找大哥,大哥不在,我这就走。”
毓娘一愣,知道琴音被识破,脸上一红。诸葛长瞻道:“我会劝大哥多回琼竹轩。”
毓娘摇头:“别劝了,免得他跟婆婆告状,让你白受委屈。”
诸葛长瞻笑道:“我委屈惯了,无所谓。”
毓娘低声道:“委屈惯了便该受委屈吗?”
诸葛长瞻一愣,心有所感,不知如何安慰。
毓娘察觉失态,道:“多谢小叔关心。听冠不在这儿,小叔去他处找吧。”
诸葛长瞻正要离去,毓娘又问:“小叔刚才那首诗出自何处?”
诸葛长瞻道:“是我自己娱兴之作。”
毓娘讶异:“原来小叔还有七步之才。”
诸葛长瞻苦笑:“心有所感,神思偶得,不敢比陈思王。”
毓娘道:“妾身有几首诗老写不好,小叔若得闲,替妾身看看。”
诸葛长瞻点头答应,毓娘取来几张诗笺给他,诸葛长瞻回房观看,只觉嫂子颇有才思,提了些意见写在信上请守卫转交。第二日,毓娘派人送来回信,信中提了些问题,诸葛长瞻写了回信,又想频繁传信对嫂子名声不利,于是备了份礼物,将信件藏于礼物之中送回。隔日毓娘送来点心,诸葛长瞻心中有数,果然在点心盒里找着回信。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若不是他第二日在花园里遇见毓娘。两人远远照了面,颔首致意,却鬼使神差地相互走近。事后回想,毓娘说她也不知原因,也许无心,也许有意,原本只打算寒暄几句,开了口却像有说不完的话,偶尔妙语双关,相视莞尔,诸葛长瞻看着毓娘掩嘴浅笑,不禁愣住。
他们不谈甄氏与诸葛听冠,生怕扫了兴致。话头未尽,而日已黄昏,诸葛长瞻这才惊觉错过许多公事,忙起身告辞。其实诸葛长瞻不想走,他觉得还有许多话想与嫂子聊,回到书房后,又写了封信给毓娘,第二天找借口到琼竹轩,原本想把信放了就走,毓娘却道:“膳房送来些甜食,小叔喝杯茶再走?”
他没理由推却,一聊又是小半个时辰,两人都依依不舍。诸葛长瞻将信放下,正要离去,毓娘忽地叫住他,下了极大决心般开口:“以后妾身若写诗有疑,能写信向小叔求教吗?”
诸葛长瞻犹豫道:“恐不妥当。”
毓娘脸色顿时苍白,低着头道:“确实不妥,妾身失言了。”掩面快步离去。诸葛长瞻望着嫂子背影,心中不忍,回到书房,踌躇再三,忍不住提笔写信向毓娘致歉……
诸葛长瞻知道毓娘委屈,但毓娘从不在信中诉说委屈。初时他们讨论诗词歌赋、古今经略,后来诸葛长瞻会在信里写些有趣的闲事,多半是诸葛然骂人的恶毒言语,有时是自己遇到的趣事,毓娘也会回些儿时往事,相互应和。
两人鱼雁往返频繁,恐人起疑。毓娘不得宠,又是女眷,只在院外有守卫,诸葛长瞻心思缜密,知道琼竹轩后院无人看守,便约好暗号,唯有确认彼此身份时才隔墙传信。
一页、两页……信越写越长,有默契似的,他们越来越常在各处撞见。有时当着许多人面,诸葛长瞻望向毓娘,总会与她目光接触,然后各自别开视线。
如同偷东西被发现的小孩一般。
诸葛长瞻每送出一封信,就等着毓娘回信。回信时,毓娘会在窗口摆一盆花,诸葛长瞻当晚便去墙外收信。有时他们会隔着墙把耳朵贴在墙上跟对方低声说话,一说便是大半夜。再往后他们索性连信也不寄了,见着花盆,诸葛长瞻便会去琼竹轩后院与毓娘隔墙相会。
他们无话不谈,唯独不谈甄氏与诸葛听冠,唯一一次提起,是毓娘说自己那日演奏《苍梧引》是因为婆婆与诸葛听冠懂音律,怕她们听见后觉得自己在诉说闺怨,她当时想弹奏的是《长门怨》。
诸葛长瞻知道嫂子已彻底对丈夫与婆婆绝望了,连谈都不愿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