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青城那批人是怎么过来的……
风大,大得彷佛能把人吹下山去,实则也真能把人吹下山去。老汤饼说,风大时就得抬头注意,山上可能有吹下的落石,啪咂一声,上一眼还是好端端的人,下一眼就成了黏糊糊的烂馅饼。尤其得小心脚边,若有青苔脆石,脚一滑,是人是马都得摔死在山下那堆乱石上。
老汤饼是领头的,也是这群人中唯一走过这条路的。
张寒靠着山壁歇息,不时抬头注意。吕角和孔从春坐得较远,这也是老汤饼着意嘱咐,免得一块石头砸死一群人。
确实是饿了,他从行李中取出烙饼跟肉干慢慢嚼着,胸口斜垂着那枚三指宽、用红绳系着的玉佩,格外张扬醒目。
这是他从一名青城小队长身上摘下。那是汉中大战时的事,张寒跟着败军逃回城里,这小队长跟着青城大军冲杀,他被追上,这小队长武功很高,他亲眼见着这人砍倒两名弟兄。他跟这人交战时很害怕,许多脑袋里的功夫胡乱使了出来,若不是这人闪避惊马,一刀走偏砍中他身后的推车,自己那一刀也不能砍中对方胸口。
那时他便感觉到砍到什么奇怪事物,硬硬的,不像是砍在肉上。那人没有立刻倒下,反而挥刀还击,他疯了似的又补了两三刀,直到确定对方断气才气喘吁吁起身。气喘吁吁,先是脚软,但之后又硬起来,正要逃时,一眼瞥见那人脖子上有条红绳,顺手扯下,见是个玉佩,方才那刀就是砍到这玩意吧?他将玉佩揣入怀里,转身就逃。
杀过人后,胆气就壮了。他跟着败军逃出汉中,之后再取玉佩细看。是块八角形的白玉,崩了一个角,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估计是自己那刀砍上的。玉上有雕纹,瞧着值几个钱,他把玉佩挂在身上,而且故意悬在衣外,每当有人问起,他就说是从个青城小队长身上夺来的。
这是他的英勇功勋,从青城那群狗屄生的婊子身上夺下的功勋。
“该动身了。”老汤饼道,“小心脚边。”
“要走多久?”张寒问。
“这条路约莫七百里,咱们赶快些,一日走上百二五十里,五到六天就能到通州。那是青城地界,咱们小心些,到了二公子营寨才能安心。”
“为了咱们一家老小的命。”老汤饼说着。
他们都签下了军令状,假若没将信送交给二公子,满门抄斩。华山军法有多严,他们都清楚。
张寒恨死了青城人,他们闯入汉中,杀了许多师兄弟与战友,将华山弟子逼出汉中,焚毁粮仓,害得许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要不是青城,自己也不会流落在这荒山野岭上。
马匹在道路上走着,不久后听到马蹄声,有些急促。“停!”老汤饼喝住队伍。众人勒马回头望去,约摸十余丈的弯路上,从山壁边转出条人影,从服色上看……是青城弟子?
张寒手按刀柄,老汤饼立刻制止他。山壁后又陆续转出几条人影,两人、三人、四人……竟然也是四个人。
青城弟子见着他们也自愕然,双方隔着十余丈大眼瞪小眼,这下当真冤家路窄,路是真的窄。
打不打?
人数相当,大家都没把握,在这么条小路上交锋,就算打赢,死伤几个都不知道。要是都受了重伤,荒山野径往哪处求救?要是死绝了……
张寒想起爹娘和祖父母,去年才娶的媳妇正怀着身孕,都得陪葬。
青城弟子也没冲过来的意图,或许有同样的考虑,许久后,领头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捻捻胡须,微笑着比个请,示意他们先行。
老汤饼轻轻策马:“走!”
老汤饼走得慢,青城的队伍就慢,老汤饼走得快,青城的队伍就快,因着路况不同,忽近忽远跟着,远时不见踪影,最近也差个二十来丈。
张寒一行人都在戒备,他们要注意头顶,又要注意脚边,还得不时回头看青城有什么古怪举动。投石?这不是青城弟子最擅长的?还是弓箭?虽然没见着他们佩着弓箭。张寒脖子都快扭断了,不耐且暴躁愤怒,只想手刃这群青城狗子。
第一晚扎营时,没见着青城的人——他们应该在前一片空地上扎营了。
张寒觉得脖子硬得能一掰就断。
“你知道这玉佩哪来的?”营火旁,张寒捏着玉佩不住搓揉,夸耀战功,“从青城一个小队长身上扒下的,跟那个领头的胡子一样,我认得那衣服。”
“我没杀过小队长。”吕角道,“但我杀过一个青城弟子,在汉中。”
“一个小队长可比寻常弟子难缠多了。”张寒说道。
“我杀过两个,砍断过一条腿,瀛湖水战的时候。”孔从春道,“青城弟子在水上游,我拿长枪在船上戳,跟着师兄弟戳死了两个。”
“那是戳落水狗。”吕角道,“还是一群人帮着戳。”
三人齐齐望向老汤饼,他已有四十来岁,是个小队长,武艺娴熟,手下该有不少冤魂。
“老汤饼,你有什么威风事迹?”张寒问。
“威风的事?”老汤饼把树枝塞进火堆,迸出啪啪声响。
“二十几年前,我在孤坟地当差,跟少林弟子起了冲突,咱们二十几人,对面四十几人,一场好杀,师兄弟都死了,我中了一刀,躲进个酱缸里,没被发现。”
“十……三年前?”他扳着手指数,“我跟其他弟子去剿马匪,大腿上中了一箭,昏了三天才醒。”
“去年跟着三公子去甘肃求亲,在天水被彭小丐劫杀。我这辈子没看过武功这么高的人,伍掌门被逼得节节败退,我壮起胆子拼上去想砍彭小丐一刀,反被踢中一脚,胸骨断了几根,躲在尸堆里装死,直到铁剑银卫来救。”
“瀛湖大战时,我搭的船沉了,我潜进水里,河面上都是箭,我憋着气不敢探出头来,直游出二十几丈,差点把我憋昏过去。”
“最后是汉中大战,第一批逃出汉中的人里头就有我。”
张寒瞠目结舌,这就是老汤饼最威风的事?
老汤饼一双浊眼依序扫过三人不解与惊诧的脸:“活下来,这就是最紧要、最威风的事。”
“今晚守夜,每个时辰换一次班,每个人都得睡过。要睡得安稳,还要睡得熟。”老汤饼说完,起身径自钻进帐篷里。
第二日一早拔营,那群青城弟子又跟了上来。张寒觉得自己每一根汗毛都竖着。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背后长刺?他觉得青城像是拿着柄匕首抵在他脊梁骨上,若不是要送信,他早就回头与那群人拼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