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手……左手吧。”秦昆阳眼珠子转了转,指着李景风左手道。
踩着他左手掌的那只脚抬起,又狠狠踩在他手腕处。这一脚用力沉重,若不是李景风手腕绑着硬木与铁丝,势必要骨折。
“秦昆阳,你过来!……”李景风缓缓抬起右手。他上臂被剑贯穿,只能抬起前臂,像是在招唤秦昆阳似的,食指还轻轻勾了勾,声音却小了许多——狂躁之后,失血与疼痛显然已让他失了力气。
秦昆阳笑道:“真是执拗。”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瞧不起李景风,觉得就算他无伤在身也奈何不了自己,何况他现在左腿与右手还被兵器叉着,动一下都困难。
正因为他太瞧不起李景风,才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看到那道黑影的时候,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道血箭从前胸后背喷出,他低头看去,那弧度与份量真像极了自己小解时的模样。
去无悔。
“怎么回事?”秦昆阳想不明白。他已吸不上气,大口咳了几声后,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仰天摔倒。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庭院里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喊道:“副掌门死了!副掌门死了!”还有人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可刺客不正趴在地上?
众人一片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转头望去,见是刑堂堂主萧情故来了。萧情故见李景风倒在地上,秦昆阳横尸台阶下,问道:“怎么了?”
有人道:“刺客杀了副掌门!”
“呸!他早不是副掌门了!是谁杀了他?”萧情故快步上前,道,“快放开他,替他止血!要是查不出是谁主使可就麻烦了!”他说着,扶起李景风,低声问,“你这是做什么?”
李景风满脸血污,低声道:“我……我不是……嵩山的人……这样……就没关系了。”
萧情故心中一沉。李景风确实不是嵩山的人,顶多就是在嵩山住了几天的客人,随便编个奸细的说词便能划清界线,只要偿命即可。但自己怎能让他死在这?于是低声道:“想逃走,别昏,撑住!”
李景风断断续续道:“我……身上……有药……”
萧情故从他身上摸出顶药,让李景风服下,又撕破他衣裳,派人取了金创药。李景风伤口鲜血淋漓,尤其手臂上的贯穿伤,药粉都被血冲开。萧情故知道时间紧迫,李景风一旦送入大牢就难救出,高声喊道:“所有人都不许离开,守好大院,保护家眷!谁离开这间大院,以内奸论处!”
他此举意在封锁消息,又让人准备马车。“留在济南城一天都得死。”他心想,横抱起李景风到大院外,回头嘱咐道:“我送他去医治,口供着落在他身上!你们互相监视,注意谁不见了,务必禀报!”他犹不放心,特别加重嘱咐。
苏银铮早在门外等候,见萧情故抱着重伤的李景风走出,大吃一惊,策马上前,红着眼睛问道:“怎么会这样?”
原来苏银铮等了一下午,不见李景风回来,她知李景风向来不失约,怕他不告而别,又怕他出事,直等到晚上,萧情故公办归来,李景风仍未回,萧情故心中起疑,这才带着苏银铮出去找寻。
找了一阵,直到在奚大狗家见到奚老头尸体,萧情故才恍悟,忙赶到秦家庄院,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来得及救出李景风。
萧情故低声道:“他去刺杀秦昆阳,真他娘的给他得手了!见鬼,活见鬼!”
苏银铮闻言更是吃惊。萧情故将李景风放到马车上,道:“先救人!”
两人赶到一家医馆前,萧情故下马敲门:“许大夫在吗?”
一名中年胖子开了门,问道:“萧堂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有伤者,快!”萧情故把李景风抱下马车,送入内室。那大夫见伤者全身是血,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快救他!唉,随便救救就好,没时间了!”
许大夫不解其意,但见他着急,又见李景风伤得如此重,竟还没昏迷,也自讶异,忙剪开他衣服。苏银铮急道:“我来帮忙!”
许大夫让苏银铮煮热水,萧情故张罗药材,自己替李景风止血上药,缝合伤口,李景风疼得不住惨叫。萧情故只不住催促,逼得许大夫手忙脚乱,心烦气躁,这才把几个出血多的地方止住血。
许大夫道:“这得休养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床。”
萧情故道:“现在就得走。”
许大夫吃了一惊,还没说不行,萧情故已打横抱起李景风,快步走向门外,将李景风放上马车。苏银铮骑马跟上,急问:“现在怎么办?”
“只能送他走,这事不能跟嵩山有任何干系,不然事情就麻烦了!”萧情故咬牙道,“李兄弟得担起所有罪名!”
“是副掌门先造反!”苏银铮不忿。
“要能杀他,早就杀了!”萧情故道,“银铮,这事不能儿戏,这也是景风兄弟的希望!”
苏银铮低着头,叹了口气,道:“我早猜着会这样。姐夫,怎么送他走?”
萧情故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一行人到了济南城门,见守卫森严,苏银铮道:“这样出不去。”
萧情故钻入车厢,问道:“李兄弟,你还行吗?”
李景风断断续续道:“再……再给我一颗药。”
萧情故又取出一颗顶药喂给李景风,塞了一把匕首给他,道:“你要想逃走,只能挟持银铮,你还能动吗?”
李景风一动就全身剧痛,萧情故无奈,只得道:“忍着点。”说完将他抱起,放在苏银铮马后。李景风握不住兵器,萧情故撕了条布把匕首缠在他手上,让苏银铮抓着他右手架在自己脖子前。李景风身子歪歪斜斜,靠在苏银铮身上才勉强没摔下去。
萧情故道:“熬不住这关,你得死!撑住!”
李景风无力地点点头,勉强直起身子,苏银铮驾马来到城门下。城门守卫见二小姐被挟持,大吃一惊,萧情故喊道:“别慌,快开门!害了二妹你们担当不起!”
刑堂堂主下令,众人不敢犹豫。萧情故眼观八方,有人妄动,当即喝止。两人叫开城门,一路出了济南城,又下令不得追赶,直走到五里外,苏银铮这才下马,扶着李景风摇摇欲坠的身子,叹了口气道:“怪我没瞧出来……要是能晚几年遇着你就好啦。”
萧情故担心道:“他伤成这样,也不知道逃不逃得掉。”
苏银铮道:“他是紫色灵气,还没大富大贵,不会有事的。”
李景风听他们说话,喃喃道:“二姑娘……我这辈子……都不会……大富大贵了……”
苏银铮仍坚持道:“肯定会!”
李景风勉强挤出笑容,道:“不会……我知道……我想通了……所以我……不会……也不要……”顶药药力发作,他身体稍稍恢复,强忍疼痛,支起身子,执住缰绳。
萧情故向来不信他妹这一套,但亲眼见李景风杀了秦昆阳,重伤之后竟然这么快就能行动,对苏银铮的鬼话不由得也信了几分。
李景风摸摸苏银铮的头,道:“我走啦,望你快些找到下一个紫色的……”
苏银铮噘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还有,你若认得其他还没成亲,可能是紫色的朋友,记得介绍给我!”
李景风苦笑道:“必须的……”说罢,回头对萧情故道,“救我一命,多谢了,萧公子。”
萧情故摇头道:“是我害你。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
李景风微微一笑,策马离去。
目送李景风走远,萧情故好奇地问苏银铮:“听你方才那话,你不想嫁给李兄弟啦?”
苏银铮叹了口气道:“他杀了娘的师兄,泰山掌门的弟弟,就算我不要娘,不要爹,不要哥哥姐姐跟你,啥都不要了跟着他,嵩山能没后患?”她望着李景风远去的背影,道,“他是龙,我想揪着龙尾巴上天,可原来他还没长成,揪着龙尾巴得拖累他。我看过啦,他留在嵩山这段时间紫色变淡了,说不准还会变成金色,今天闹这一出,又变回原来的紫色。他还得在海里游一游,遭些罪,这就叫有缘无份,时机不对,你懂不懂?”
萧情故苦笑道:“行,就姑奶奶你道理多!”他见苏银铮虽然嘴上头头是道,眼眶却是通红,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知道她心中难过,让她上了马车,往济南城方向行去。
走出一段路,萧情故忽又问道:“对啦,我都没问过,你瞧自己是什么颜色?”
苏银铮仰起头,斜睨着萧情故道:“算命不能自算,看得着别人看不着自己,这也不懂?”
萧情故道:“你叫银铮,该不会自己是红色银色,想高攀紫色吧?”
苏银铮呸了一声,道:“我不是金就是紫!倒是姐夫你……”她说着,眯起双眼,拇指按着耳朵上缘,四指覆在头顶,用熟悉的姿势盯着萧情故道,“我瞧你最近整日算计,说话又缺德,有些褪色了呢!”
萧情故哈哈大笑,问道:“那怎样可以好些?”
苏银铮道:“多吃葡萄,还有对仙姑恭敬些吧!”
萧情故道:“是,是!仙姑恕罪!”说完一扬鞭,马儿加速奔去。
※※※
李景风奔了一夜,药力渐失,全身疼痛,疲累交加,忍不住趴在马上睡着,任由那马四处游走。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记,疼得他立时醒来,一张眼,只见一个满脸虬髯卷发披肩的壮汉正与他并驾而行,瞧着有些眼熟。
“掌门派我带兵来抓你。”那壮汉道。
李景风这才想起是赵大洲,这一吓,顿时精神,忙要拨马逃走。
赵大洲喊道:“别跑!听我说!”
原来赵大洲刚伤愈便遇着这事。苏长宁知道萧情故与苏银铮搞鬼,痛斥两人一番,但此事不能外泄,他信不过两人,连带苏亦霖都不信,只得派赵大洲带兵追赶。赵大洲马快,说是抢先来找,单骑追了过来。
“掌门想对你发仇名状,萧堂主跟苏公子正拦着。我听说了那晚的事,娘的,真他娘的好汉!”他说着,又拍了李景风后背一下,李景风脸如白纸,忍不住唉叫出声。
赵大洲见他吃痛,忙道歉道:“对不住……”
李景风听他语意,似乎不打算抓自己,于是问道:“你不捉我回去?”
“废话!”赵大洲大声道,“古有关云长义释曹操,张翼德义释严颜,今有我赵大洲义释景风,以后都是千古佳话!哈哈哈哈!”他说得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倒像是等这机会许久似的。
“可我有一事不明。”赵大洲问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副……呸,那狗养的秦昆阳不可?”
李景风黯然道:“我答应了替奚老伯报仇。”
“有这回事?你什么时候答应的?”赵大洲问。
“我嘴上没答应,心里却答应了,所以……”李景风沉默良久,道,“有人教过我,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我想我那时就答应了。”
“好汉子,以武犯禁,大侠啊!”赵大洲说着,又要拍李景风,忽然想起他有伤在身,便又缩手,可李景风身体本能一缩,仍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这习惯改不了,要不你离远点,我拍不到就不拍了。”赵大洲不好意思地道。
李景风苦笑道:“不用了,您老小心点就好。”又问,“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以武犯禁?”
赵大洲笑道:“我以前想当大侠,我师父说,侠就是以武犯禁,像你昨天那样,干犯法又大快人心的事。我师父叫我别犯蠢,我估摸着这事也真蠢,没好处又动辄被人追杀,想不到竟真有你这样的人!”
李景风心想:“这不是拐着弯骂我蠢吗?”
赵大洲道:“我骑的这匹是大宛良驹,虽不是真的赤兔,毛色也是红的。我骑着它快,说要先来追你,摆脱了手下。你跟我换马,跑得快些,我拖着他们东绕西绕,他们就追不上你了。”他说着,纵身下马,道,“快!”
李景风感他心意,勉力翻身下马,又在赵大洲搀扶下上了大宛马。
“你得找个地方好好养伤。记得,尽快离开嵩山地界。”赵大洲嘱咐道。
李景风点点头,道:“谢谢你了,赵总教头。”
赵大洲道:“我先回去拖着他们,免得追来了。”说着策马往来路走去。
赵大洲回到济南便向苏长宁吹嘘他义释景风之事,气得苏长宁要他闭嘴,嘱咐他绝不可到处说,否则必然视为李景风同伙处斩,吓得赵大洲不敢再提。谁知过不到两年,他又忍不住到处说起他义释景风的往事,苏长宁盛怒之下将他连贬七级,送到烟台当团教,这是后话。
※※※
李景风寻了僻静处将养一天,不敢耽搁,尽速离开嵩山地界。他记挂着要往昆仑,问了道路,他伤势沉重,只得选水路进入洛阳。
他想起自己与奚老头来嵩山时经过南阳,正在洛阳的南方。那时他不懂,以诸葛武侯的聪明为何也没办法拟定一个天下人共同遵守,能照顾所有人的规矩刑罚?一个能包罗万象,让每个人都不受欺凌,不受骗上当,能保所有好人一生平安的规矩。
现在他明白,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一个办法能让所有人不受冤屈苦痛,所以才需要侠,才需要三爷,才需要彭老丐,需要这些人去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来到嵩山之前,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离开嵩山之后,他发誓一定要成为三爷那样的人。
但即便有侠心,有了能力,甚至有了权势,像萧情故这样的好人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侠者,以武犯禁,仅仅这样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
有些东西,他已渐渐明白。</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