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轻舟夜话

天之下 三弦 7680 字 4个月前

那把窝里刀不在,省了提心吊胆,明刀暗箭的算计,心情自然好,可这不是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觉闻虽是俗僧,然而持戒慎重,修行虔诚,当年只是错拜了师父,弄了个尴尬处境,当下深自懊悔,诵早经时格外虔诚。他想起彭老丐生平,甚是敬佩,于是将功德回向彭老丐。

膳堂里,正俗依旧泾渭分明。现在不止膳堂,连住的地方也分得明明白白。普贤、观音两院原本正俗各半,文殊院全是正僧,这还好,地藏院就麻烦了。原本地藏院就俗多正少,一些正僧被欺凌得待不住,不惜出堂离寺,去地方上任职,这几年差距益发大了,了证手脚难施,料得再过几年,地藏院就该一个正僧也没了。觉见方丈可不会乐见此事,钱粮营建全让俗僧把持,照他想法,那肯定得出乱子。最近子德首座染病,他早想告老,铁公鸡觉慈该上位,到时再拔擢一个住持上来,估计会是个正僧。

这算什么,两个正僧住持挟持一个俗僧首座跟一群俗僧弟子?

那局面简直不能想象……

好心情可不能被这些俗事坏了,觉闻想着,趁着天早,且四处走走。

他信步走至大门前,见两名僧人拦着一名少年,似乎正在争执。他皱起眉头,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道:“这位施主说他是寺中弟子,想求见方丈。”

觉闻细看那人,惊讶道:“明师侄?你回来了!”

※※※

明不详回来的消息惊动不少高僧。他出身普贤院,在文殊院洒扫,又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聪明悟性异于常人,四院八堂当中有三院四堂的首座住持对他印象深刻。但一般弟子认得他的却不多,他又非堂僧,来到寺门前说要求见方丈,谁敢替他通报?要不是觉闻恰巧来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明不详进到寺中,先见了石头了平。了平初来时得到这位师侄颇多帮助,对他本有好感,两人寒暄一番,明不详又到文殊院拜访两位住持与首座。自从藏经阁一场大火后,文殊院致力于恢复典籍,抄录佚失,从寺外借调不少弟子回来,务求恢复所有收藏,但至今仍有十三种上堂武学由于无人学习,可能从此失传。觉明对明不详叹道:“七年前那场大火当真是少林寺最大的浩劫。”

普贤院首座觉空有事离开,无人知道他去哪里,明不详没有拜访普贤院的两位住持,这两位一位是替任觉见的正僧,另一位住持觉寂过去便与觉见不合,也不待见明不详。他回到自己与了心居住过的僧居,这里已换了两名正僧堂僧入住,见了明不详也不识,倒是不少师叔伯与师兄弟见了明不详,纷纷打了招呼,有的还上前热络一番,问明不详这些年去了哪里。

明不详最后去见了过往最器重他的觉见方丈。

大雄宝殿灯火辉煌,长明灯依旧明亮,觉见比起几年前更见老态。蒲团上,两人面对面端坐,以一个年仅二十三,又无特殊功绩的俗家弟子而言,这是极尽殊荣的待遇。

“这些年你去了哪?”觉见问,连声音也不复当年元气,也不知是方丈重担压身,正俗之争折腾,抑或只是岁月消磨的缘故。

“九大家各处都走了一遍。”明不详答道。

“都见着了什么?”

“千帆过尽,唯有名利,弟子本该这样说。”明不详道,“但弟子却看到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觉见问。他对这名弟子的佛根深具信心,七年的游历定能让他精进不少。

“欲与爱。”明不详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恨因爱生,无爱无恨。”

“怎么解释?”以觉见修行,自然知道这道理,他只是想考校明不详。

“弟子认识一人,全家遭屠,因爱家人,故生仇恨。”明不详道,“弟子又见师兄妹相处十年,因爱生恨,同归于尽。凡此种种人间苦相,皆因爱起,爱人,爱己,爱亲,爱色而生苦。”

“欲又何解?”觉见问。

“不可得而欲得。”明不详道,“弟子曾见一人,为一窥艺门精巧而杀挚友。弟子又见一人,因所爱不得而自尽于林。”

“因爱自尽,难道不是爱?”觉见问,“全家遭屠而苦,难道不是求天伦之欲不遂,求不得之苦?”

“所以爱欲互为根由,彼此因果。”明不详道,“都是执着。”

“我们都知道是执着,如何放下执着?”觉见问,“你这七年就学了这些?这与七年前有何不同?”

“弟子这次回来,也曾回故居看过,里头新住了两位师兄。”

“怪方丈没替你保留故居?”觉见问,“这是爱,还是欲?”

“弟子想说的是,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房子,里头住的人却不同了。”

觉见轻声一笑,知道明不详意指自己看似没有结论,但亲眼见识过后,便与之前大大不同。这孩子又有长进了。他又问:“你想剃度了?”

明不详道:“弟子还有疑问不解。”

觉见奇道:“有何不解?”

明不详道:“弟子想知道,佛如何看待众生?”

觉见笑道:“难道不是慈悲?”

明不详道:“弟子想亲见佛的慈悲。”

亲见佛的慈悲?这要怎么看才成?觉见好奇起来,但他并未多问,这孩儿肯定有自已的想法。他问:“所以你这趟回来,只是怀念故乡?不怕因爱生忧吗?”

“弟子只是过客,若是刻意回避,这才是因爱生怖。”

觉见哈哈大笑,忽又正色问道:“这些年可有打听到你师父了心的消息?”

明不详摇头道:“一点消息也无。”

“我倒是听说,这十年来,恶名昭彰的夜榜出现一名高手,善使大金刚掌,已犯下数案,一年多前还率众行刺过唐门唐老爷子。”

了心善使大金刚掌,明不详自然知道,被九大家通缉的人无处可去,往往投靠夜榜,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人未必是了心,但假若……”觉见道,“你若遇见那人,也别当他是了心。”

明不详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白。”

“还有什么事要说吗?”觉见问。

“这次回来,寺内争执似乎更甚了。”明不详道,“弟子刚入河北就见师兄弟们斗殴,彼此排挤,推诿争过,比七年前又糟了些。”

觉见叹道:“自从觉如贬任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气焰更盛,这些谤佛弟子究竟要将佛门糟蹋到几时?”

“难道时至今日,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仍不能让正俗平等相处?”明不详道,“方丈,正俗之间难道真是水火不容?俗僧主事,正僧修行,当真不行?”

“俗僧坏佛清誉,如波旬弟子以佛灭佛。”觉见眉头一扬,可见怒气,“我便是形神俱灭,也不能让他们毁佛清誉!”

明不详望着觉见,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正如春日初绽,艳如鲜花。

觉见略感讶异,这才想起,他似乎极少见明不详笑。这孩子,莫不是藏了许多心事?于是问:“你笑什么?”

“方丈,末法之世,若波旬弟子能伪装佛弟子坏灭正法,何以佛弟子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卫正法?”明不详双手平伸,掌心按地,俯身行了个大礼,“行此大恶,以护正法。”

“什么意思?”觉见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一道从未有过的灵光自他脑中闪过。

只是……这太难……

“波旬弟子扰我正法,佛弟子怎不能伪装波旬弟子,乱他邪法?”明不详缓缓抬起头来,盯着觉见,“救法之世,以魔灭魔。”</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