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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小房正坐在桌前练字。齐子概人虽粗豪,却是写得一手好字,逼着齐小房也跟着认字写字。李景风受伤后许久未来,齐小房见着他,丢下笔迎上前来,欢喜叫道:“景风哥哥!”
李景风摸着她的头,强颜欢笑道:“写字无聊吗?”
齐小房道:“爹喜欢,不无聊。”她见李景风神色憔悴,疑道,“景风哥哥,你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要离开崆峒,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齐小房皱起眉头问道:“不回来了吗?”
李景风道:“不回来了。”
齐小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李景风忙道:“别哭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了。”
齐小房跺脚道:“景风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风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下头。
齐子概道:“景风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让景风哥哥担心,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
李景风忙也道:“是啊,小房要乖,听三爷的话。你乖,以后我们还能见面,要是不乖,我就回不来了。”
齐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很乖!”
李景风摸着齐小房的头道:“景风哥哥知道,以后也要继续乖喔。”
齐小房低下头,“嗯”了一声。
齐子概问:“还想见谁?”
李景风想了想,道:“甘老前辈。”
甘铁池与齐小房一般,也在写字,但他抄写的是佛经。他依旧住在李景风为他贴满佛经神像的房间,只要求添置了一张书桌,朱爷仍希望他能为崆峒铸造兵器,对他甚是礼遇,应了这要求。见着李景风时,甘铁池正在抄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见李景风进来,他双手横夹着笔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笔,这才起身相迎。
他听李景风说完始末,也觉感慨,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恩公是个好人,也许老天安排恩公离开崆峒,另干一番大事业。”
“别叫我恩公,听着别扭,叫景风就好。”李景风道,“我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只想学好武功,做点有用的事。”
“景风兄弟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风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铁池想了想,拿笔在纸上画了张图,交给李景风道:“你虽不愿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实为你所救,一直无以为报。你往南行,经过武都时找甘向铁铺,铸房里有个机关,里头收藏着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样东西你或许合用,带着防身,其他的,拣喜欢的带走就好。”
李景风忙推辞道:“我不能要!”
甘铁池叹道:“我为铸术害了好友性命,犯了这么多错,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见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侠仗义也算替我赎罪,否则只是烂在那而已。”
李景风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接过图纸,又问:“甘老前辈,你……真不想出去?”
甘铁池笑道:“你觉得我是被困在这?我倒觉得待在这心安理得。当了铁剑银卫,崆峒就是你的屋子,现在离开,崆峒以外都是你的屋子。屋子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样,心就安了,就真海阔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这赎罪,抄写佛经来得平安喜乐。心无定所,能找着一个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风想到自己即将漂泊无依,天地茫茫,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铁池这般平静,于是也不再劝,只道:“保重。”
甘铁池笑道:“景风兄弟也保重。我在这里日夜诵经,祝祷你一生平安。”
接着,甘铁池又说了些关于收藏的事,两人聊了一会,李景风辞别了甘铁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门口,见齐子概和齐小房已在等他,竟连朱爷也在。李景风走上前去,对朱指瑕行了礼,喊了声“朱爷”。
“你是个好小伙,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别怪朱爷。”
李景风摇头道:“不怪朱爷。”
朱指瑕点点头。王歌牵来一匹马,喊了一声:“兄弟。”
这段日子李景风到城中学艺都是王歌照应,两人有些交情,李景风不免感伤,道:“王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么。”
“我送你一程。”齐子概拉了齐小房一同上马,陪着李景风来到土堡外围。三人一路前行,齐小房想起中元节,问李景风道:“景风哥哥,你几时再陪小房玩?上次那么多人,小房好开心。”
李景风道:“小房乖乖听三爷的话,下回见面就带小房去玩。”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概问道:“接下来要去哪?”
李景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点苍找小猴儿?他定不会为难你。要不回青城也行。”齐子概顿了一下,接着道,“我跟楚夫人说一声,她会照顾你。”
李景风仍是摇头。点苍毕竟与青城对敌,到了点苍,日后见着沈家兄妹与小八、朱大夫他们岂不是尴尬?
齐子概知道李景风不想依仗权势,否则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只需一封推荐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师,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李景风点点头。三人走出两里,直到天色昏暗,周围不见土堡,李景风才道:“三爷,送到这就行了。”
齐子概点点头,忽地手一伸,从李景风腰间抽出初衷,道:“看着,我只演示一遍!”说罢纵身下马,在荒野上舞起剑来。
只见齐子概踏步飞身,刺、挑、劈、削、撩,直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滚滚黄沙中如狂龙腾舞,凛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风看得傻了。猛地,齐子概大喝一声,千百剑影合而为一。齐子概一个翻身,退回李景风马边,顺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剑鞘。
“你说要学剑法,回来后也没机会教你。这是崆峒派的龙城九令,‘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这剑法比之前教你的功夫强多了。”齐子概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李景风怀里,正是龙城九令的剑谱。
“这已是崆峒最上乘的剑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断门刀不遑多让。你剑法尚未入门,修练困难,若日后得人指点,从基础学起,学到精深处,靠着这剑法就算不能纵横武林,也足可扬名立万。”
李景风心中激动,眼眶含泪,跳下马来与齐子概相拥,道:“三爷,你待我真好!”离情依依,甚是不舍。
齐小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跳下马抱住李景风。她一哭,李景风更是不舍,眼泪直流,过了会才翻身上马,道:“三爷,小房,保重!”
说罢纵马而去,只将齐小房的呼唤声远远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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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风一路南行,途经兰州,想起年初时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方位,不过数月时间,当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铁铺。
铁铺早已荒废,大门上了锁链,屋檐墙壁大多损毁。众人都说这是间鬼屋,前屋主铸造发狂,想学干将莫邪,杀了自己女儿徒弟投炉炼剑。李景风翻墙入内,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弃置着不少破败杂物,大厅里的兵器早被人劫掠一空,连桌椅壁画等摆设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摊黑色污渍,料是甘琪琪三人相拥而亡的地方。
铸房里也一片杂乱,除了钢炉笨重无用,连铁块煤炭等物也被搬空。李景风走到水池前,那是夯土所建,为铸造储水用,长宽近丈,高及腰部,里头铺着地砖,池水早已干竭,唯有壁上还留着些苔藓痕迹。李景风照着吩咐翻进水池,在砖块上按了几下,找了几处后,果然有一处砖块松动。他按了按,那机关多年未动,启动不得,他站直身,用力踩了两脚。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石砖下沉,铸房中央的地板上开出一个凹槽,约摸六尺见方,位置正在钢炉前不远处。李景风走过去,见那暗格深达四尺,里头堆着数十件古怪兵器与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围,有的堆放在角落里。
他跳下地洞,好奇查看,先见着一柄银钩,明晃晃的,顺手取下。这银钩看似与寻常银钩没区别,握在手中只觉剑柄拇指处似乎有个机簧,他好奇一按,银钩弯折处突然弹出一柄小刃,与那银钩并起,像把剪刀似的。
李景风心想,这剪刀一样的装置莫非是用来夹住对手兵器?他却不知这银钩最关键的便是这柄玄铁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夹即断,若是勾中敌人手脚,只要一按机括,顿时就能把手脚剪断。
他又看到一个细长铁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来斤重。铁盒前端有个圆孔,他掀了掀铁盒上的机括,一篷银光暴射出去,噼里啪啦打在墙上。李景风细看,那是每根长约一寸的铁针,足有数百根之多,打在墙上,竟打出三尺方圆大小。
这一打之后铁盒足足轻了一半,李景风心想,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满布三尺方圆,谁躲得过?只是铁盒这么醒目,看你拿着这玩意,谁还会近身?而且也太重了。他打开机盒,见里头凹槽栉比鳞次,要把针装回去只怕得花上大半天时间,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几件新奇暗器,这才见着甘铁池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属小铁管,只有小指粗细,长约七寸,一前一后绑着金银两色绑带,上有四个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铁箫似的。李景风拿在手中掂了掂,不过几两重,甚是轻巧,随身携带容易。
“我的铸造之术起于‘来无影’,这是‘来无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铸造困难,无法量产,我只造了这一个。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去无悔’。”他想起甘铁池的嘱咐,“兵者凶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轻易伤人,但凡用之必定无悔。”
李景风知道“去无悔”装填困难,也没有试验,揣入怀中,爬出暗格,重新关上机关,翻墙离去。
接着要去哪儿?李景风想着。少林?武当?衡山?少林虽是武学正宗,但规矩繁多,要习得上堂武学并不容易。武当……听说武当内部甚是混乱。沈玉倾兄妹四处奔波,便是为了帮衡山取得盟主之位,青城与衡山必定交好,不如往湖南去……
他在青城被通缉,走四川一路只怕给自己招来麻烦,只得往华山方向走,沿汉水先到湖北武当境内,再向南往湖南衡山。
他转往东路,先在临洮搭船往西安,再换船南下。华山境内管辖严格,严刑峻法,通行往来不便,李景风路上遇到几次盘查,推说自己是保镖,护送客人前往崆峒,之后要往武当。
这一路上,他不住翻阅齐子概给他的龙城九令剑谱,只觉艰涩难懂。他见齐子概使过一回,不时拿起初衷试着演练几招,总是不得要领。
汉水是连结陕西和湖北的重要河流,沿线不少商船往返,李景风上了一艘往汉口的商船,沿河而下。
他再次坐船,有了前回经验,晕船不太厉害,不用一天便习惯了。他没钱,在船上只能与其他旅客共住,一间舱房睡了七八个人,连脚都伸不直。
平时无事,他便去甲板上吹风。这日他站在船沿眺望岸边,忽见沿岸停着许多大船,约有数十艘之多。那些船造型特殊,船首雕着龙虎狼豹等各式猛兽,与一般商船大大不同。又见岸上不少人聚集,他心下纳闷,问了同船的旅客道:“这是哪里,怎地停了这么多船?”
那旅客道:“那都是华山的战船,那些人都是领了华山侠名状的侠客。”
李景风问:“这么多侠客聚在一起做什么?”
那旅客道:“你没听说严掌门有个儿子死在了四川吗?唐门跟华山结大仇啦。”
“不是说二爷调停了?”李景风问。
那商客摇摇头道:“哪那么容易。说是暂时不打,战船侠客全聚在汉水,时刻待命。唉,华山唐门不接壤,战船南下,第一个倒霉的怕不得是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