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里鸦雀无声,年轻一辈的银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了三爷的话,仍是莫名其妙,有想发问的,此刻也不敢多嘴。
包括朱爷和洪万里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李景风身上。
此时,李景风已隐约猜到眼前的敌意与父亲有关,可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竟要三爷出口保自己?他想问,却觉喉头干涩,心止不住地下沉,刚张开嘴,牙关就不住作响,这一响就再也闭不上嘴了。
他不是没遇过危险,福居馆被追杀,陇川道上遇匪,风小韵埋伏的村庄,还有险险被饶长生所杀……他怕死吗?不,那几次遇险,他都能鼓起勇气面对。
但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他毫无来由地身陷险境——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这一次,令他牙关发颤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委屈、冤枉与不甘心。
李景风极力平息内心的震颤,他多么希望朱爷能笑着对他说,这只是三爷开的玩笑,要他别介意。
“擒下。”朱爷说话了。
几乎同时,距离他最近的洪万里伸手来搭他肩膀。这一手极快,但李景风仍然看得清楚,肩膀本能一缩,身子向后退去。洪万里一个垫步,左拳挥向他小腹,这一拳如风驰电闪,李景风没料到他下手如此之重,胸腹后缩,再退,洪万里又一步踏出,屈肘上击,撞他胸口。
这三招连环猛恶至极,被击中必定重伤,李景风能连避两招,于旁人看来已是不可思议。但第三下李景风势已用老,无力再退。
就算能退,又要退到哪去?周围都是铁剑银卫,来观礼的便有上千人,怎么走?就算脱出这个校场,边关地界还有上万名铁剑银卫,到哪都是敌人,如何闯得出去?
李景风心念电转间,洪万里这一肘眼看就要撞上他胸口。忽地,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又有一只手掌在他胸前一挡,“啪”的一声,那一肘便打在了巨掌上,洪万里反被震退几步,不由得怒目看来。
“我送你一程,以后别回崆峒了。”握住胳膊的是齐子概的手,暖暖的,李景风转头望去,见到那高大的身影、坚毅的方脸与有力的大手。齐子概就像个伟岸的巨人,无论情势多险,只要有这人站在身后,总能让人安心。
李景风眼睛一酸,他自幼失父,这几个月受齐子概教导保护,就如父兄一般。但他不能只依靠三爷,他要为自己发声。
“我没做坏事!”李景风哑着嗓子喊道,吐出声音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然而没人理会他,他的意见微不足道。
“三爷,他是李慕海的儿子!”洪万里道,“他身上背着仇名状,你不能保他!”
几条人影飘然飞上台来,是金不错等五名议堂重将,李景风此时眼界早不是初入崆峒时那般懵懂,看他们身法就知个个是顶尖高手。
“我要他活着走出崆峒。”齐子概负手挺胸,冷冷道,“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金不错道:“三爷要义助他?李慕海害死的可是你……”
“住口!”齐子概打断金不错,“我知道李慕海做了什么,比你们都清楚!”
包成岳沉声道:“三爷,别为难自己人!”他回头看了一眼台下众人,又看向齐子概,摇头道,“这里有上千人,你救不了他!”
齐子概一挑眉:“这些人都听你的吗?”随即大喝道,“铁剑银卫听令!”
他是武部总辖,围观的铁剑银卫顿时肃立。
“让道!”
一声令下,铁卫如波开浪裂,竟真让出一条道来。
包成岳沉声道:“长平门的弟兄,列方阵!守住道路!”
他是长平门总掌兵,这回试艺主要补充长平门缺员,不少长平门铁卫本着看后进的好奇心参与典礼,此刻听到直属上司号令,一个个从人群中走出,堵住道路,十人一列,十列一阵,列了一个半方阵,估计总共有百三十人上下。阶级最高的一人站到队伍头前,料想不是堂主便是掌旗令。
“擎天、厚土、神弓、飞骑的弟兄,列队!”齐子概喝令一声,数十名铁卫聚集到堂前,列成两个半圆,一前一后,约摸三十余人,与长平门的对峙。这是直属齐子概的堂兵,只听从齐子概的命令。
金不错道:“三爷,你真要为这小子内讧?”
一名枯瘦老者向前站了一步,李景风不知他身份,只听他道:“就算一滴水,只要是从关外流进来的,都得擦得干干净净,这是崆峒守卫边关百年的规矩。”
“他从青城来,不是从关外来。”齐子概道,“我就是要他走,别让我一说再说。谁要问罪,先擒下齐某便是!”说着,他深吸一口气,浑身噼里啪啦不住作响,这是他运起崆峒神功混元真炁的模样。
那老者一咬牙,道:“三爷,得罪了!”说罢双脚一分,双掌在身前交错,脚下摆了个不丁不八的姿势,虽然古怪,可架势十足。
除了朱指瑕,其余六人围成一个圆,包围住了齐子概与李景风两人。这六人俱是议堂重将,不是掌管要职便是总掌兵。铁剑银卫不出甘肃,虽在武林上名气不响,但这六人任一个都是顶尖高手,何况还有个朱指瑕在旁,即便齐子概武功盖世,这一关也难闯过。
李景风不想连累三爷,转身对齐子概道:“三爷不用为我冒险。”说罢就要向前走去。然而齐子概铁箍般的手仍紧紧抓着他手臂,丝毫没有放松,李景风想要挣脱,哪里挣脱得开?
只听齐子概道:“话说完了,谁要上前请招?”他目光如电,环顾众人,大堂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让他走。”这时,一个斯文的声音说道,众人愕然,齐齐望向朱指瑕。
金不错上前一步:“朱爷……”
朱指瑕抬手示意金不错不用说下去:“他若是蛮族卧底,李慕海不至于蠢到连姓名都没换。他不过就是走错门罢了。”
李景风向前踏出一步,大声道:“我不走!”
众人又纷纷看向他。
李景风大声道:“我没做错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入铁剑银卫?你们要杀我,说跟我爹有关系,也得让我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
洪万里呵呵笑道:“很好!三爷,不是我们要留,是他不走!”
齐子概冷冷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纵身飞起。众人要拦,朱指瑕飘然闪到众人面前,道:“让他去。”
众人面面相觑,包成岳问:“掌门回来怎么交代?”
朱指瑕道:“我自会交代。”他顿了一下,又道,“三爷的性子你们知道,真要闹得崆峒大乱?”
洪万里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这般胡闹,崆峒不姓齐!”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大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议论纷纷。
李景风被齐子概提着回到土堡,齐子概将他放下,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崆峒。离开甘肃,永世不要回来。”
李景风道:“三爷,我爹究竟犯了什么事,结了什么仇家?要死也让我当个明白鬼!”
“你不用死。”齐子概道,“只要离开甘肃,远离铁剑银卫,就不用死。”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李景风大声道,“也让我知道为什么躲!”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过了半晌,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风点点头。齐子概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李大哥,你这样子,良心过得去吗?”
李景风一愣,颤声道:“三爷……你……你说的那个当了死间的朋友……”
齐子概看着李景风,道:“难怪小猴儿那天欲言又止,细细一看,真有几分像。小猴儿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没想到你爹娘竟连化名也不用,你又说来自青城,以为只是长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没想到……景风兄弟,你爹几时走的?”
李景风道:“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岁还是五岁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说爹死了。我那时还小,看见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爹了。”
齐子概问:“怎么走的?”
李景风摇摇头,道:“娘说是病死的。”母亲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父亲生病的印象,只觉一切来得突然,好像父亲某天突然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齐子概又问:“你娘呢?”
李景风道:“六年前病死。”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问过娘爹的事,她说爹出身甘肃,领过侠名状,在城里大户人家当护院。”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惊,“难道……爹没死?他到了甘肃,入了铁剑银卫?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娘?又犯了什么罪,当了死间?”
齐子概缓缓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问,知道也无益。”过了会又道,“你只要记得,你爹没做坏事。他是舍己为人,当了替罪羊……那件事不小,当时我们虽然想帮他,可我哥当时还不是掌门,只能让他冒险去当死间……”
他说到这,长长叹了口气,想了想,摇摇头,接着道:“这事有些牵连,还不是能告诉你的时候,总之他自愿出关当死间。我说过,一旦决定出关当死间,崆峒就发仇名状,一方面掩人耳目,同时以家人作威胁,以防被策反。照理说,这该是隐密的事,唯独你爹那次不同……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真相。”
李景风在冷龙岭上便听过死间的规矩,当时就觉不合理,当下不忿道:“我爹为崆峒做死间,反要被威胁仇杀三代,这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战几乎覆灭了关内,蛮族处心积虑,入关前早在关内散播不少内间,当年连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萨教,以致战事初期频频失利。大战过后,为了防堵蛮族,九大家连一滴水都不肯漏进来。”齐子概缓缓道,“你爹最后送来的消息就是蛮族五分,各自争斗的事。”
李景风道:“我爹反了吗?你们有证据吗?若我爹没反,为什么要杀我?”
齐子概道:“你爹久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没人怀疑过……但你……”他顿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证据。”
李景风疑道:“怎么说?”
齐子概道:“你爹犯死罪,出关当死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风一愣,讶异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关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说我爹他……是从密道……”
齐子概点点头:“你才二十一岁,你爹是走密道回关内,带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关内,却从未回来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为何不回崆峒复命?只有一种可能……”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难道父亲当真投靠了蛮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出关了?又或者父亲知道自己若回崆峒复命,必然逃不了被处死的命运,索性带着娘远走高飞?
无论哪种结果,父亲都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铁剑银卫。
至此,李景风终于明白自己在崆峒的确呆不下去了,铁剑银卫的梦想终究是断送了。
“三爷……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李景风垂下头,这是他最后想知道的。
“别问了。”齐子概坚决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