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崆穴来风(上)

天之下 三弦 10035 字 3个月前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概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叫他过去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概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当真睡在诸葛然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鸡腿骨一样细长的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边缘画了几笔,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概皱眉道:“小猴儿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概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我七岁就把教写字的夫子辞退了,换了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概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怎么挖。出口需在隐匿处,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左下角,齐子概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地方位于崆峒西南方,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积石山,现称雪山,那是关内与蛮族的交界处,过了山便属关外。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概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驻军多,地形又险,峭壁陡立,虽然跟蛮族就隔着一座山,那可是座千丈悬崖,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呢?”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只有这冷龙岭恰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概点点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概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没发现。”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概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概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一路上李景风都在琢磨诸葛然说的道理,好不容易想到说法,猛地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的?照你这说法,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办法不光彩,办法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喊道:“胡净,过来!”

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着一巴掌甩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李景风见那些披肩上各自绣着长短数量不同的黑线,多半是一长,少数一短,罕见一长一短两条的。问了胡净才知道,原来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银卫”二字的由来,长短黑线则是军阶,短线是新入的,长线是老兵,一线以上便是队长人物。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若遇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概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这三十年来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丁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概笑道:“行。”

一行人找了客栈住下,齐子概让当地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累积了三十年的悬案送到,竟有两百件之多,含着供词线索证据,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概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沿着这些尸体的踪迹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诸葛然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分布,甚是凌乱广泛,一时也不知该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显得满意,又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见齐子概给了自己一个眼色,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嘴上虽然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屋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概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来不及闪。”

齐子概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说完“三”,李景风早向后仰,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概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三爷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概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概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该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一环扣着一环。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抬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能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注意看我肩臂肘腕,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概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去诸葛然房间,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醒着,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就又低头看卷宗,一边拿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概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够致命了,还把鸡巴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说这是马贼劫杀,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根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遇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的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

说完又举起拐杖将胡净戳醒。

“这么大一片雪山,怎么找法?”李景风远远望去,只见气势巍峨的一座巨山覆盖着一层厚雪,白茫茫一片。

诸葛然道:“等入春再来,会好找些。”

齐子概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铁趁热。何况小猴儿也等不了这么久。”

诸葛然道:“这话哪都听得到。”

齐子概道:“可崆峒的铁最好。”

“行,由得你说,总之没我的事。”诸葛然道,“打打杀杀,挖洞掘空,不适合我。”

胡净道:“三爷,雪这么大,就算有密道,入口只怕也给雪封了,难找。”

“上山!先找个地方休息,明儿个再找。”齐子概说罢,策马而去。

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齿道:“臭猩猩压根没听人说话。”

三人跟在齐子概身后,李景风忽又对诸葛然道:“我想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