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的困局并未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之前分批出城的那些亲手杀过孤城贵族的奴隶,如一星一点之火,落入附近城邑,渐成燎原之势。
大批奴隶揭竿而起,砸掉自己身上的镣铐,杀死看守,袭击贵族,他们自发组成新的队伍,奉二公子崇应彪为君,浩浩荡荡向孤城聚拢。
崇黑虎腹背受敌,军队内部奴隶们也不断反抗,崇应彪亲率人马杀出孤城,与外围援军会和,并派人接应崇黑虎军内部奴隶,三管齐下,杀了崇黑虎个大败,不得不退军。
孤城之围得解,崇应彪传檄各城邑,只要他们能够接受约法三章,可暂保其宗族家眷,兵锋所至,贵族们纷纷望风而降。崇应彪听从朝光之言,严明军纪,每至一处,都秋毫无所犯。
越明年,崇应彪的势力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很快便控制了半边幽州,势力范围逐渐波及到冀州。北崇境内,唯有崇黑虎与崇应鸾的并州,能与之抗衡。
朝光编纂了新的约法,一口气释放所有奴隶,过于激进,只会将崇应彪推到所有贵族的对立面,让崇黑虎崇应鸾有可乘之机。
她宣布释放拿起兵戈的奴隶为平民,同时规定奴隶主的占奴数量,调整其与奴隶之间的关系。最初的约法依旧保留,即使是奴隶主,也不能任意杀死奴隶,逐步松奴隶对奴隶主的人身依附。
她还召集那些已经摆脱奴隶身份的平民,设法改善奴隶的生活。
打大团结中小,在这样的策略之下,崇应彪的势力急速扩张,大量诸侯倒向他这边。就在崇应彪与部下商议针对并州崇黑虎的策略之际,金葵急匆匆闯入主帐,“哥,出事了。”
一个从前的北方阵质子,犯了约法,被朝光抓住。
“哥,他是从朝歌跟着咱们出来的。”金葵
最初,崇应彪以为朝光只是想利用这批奴隶对抗孤城贵族,得到一座城邑。但他现在隐隐察觉,朝光并不想利用完这批奴隶后,抛弃掉他们,她想接纳他们。
朝光想做的事情很凶险,如果放任她继续做下去,一切会变得无法控制。这样做的后果是很恶劣的,给了崇侯虎讨伐的借口,别的诸侯即使心怀同情,也会因为压力对他们冷眼旁观。这些奴隶,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微如草芥,根本无法抵抗崇侯虎训练有素的军队,接受他们,无异于多了一批累赘。
一路上,崇应彪听金葵说了事情的始末。
约法颁布后,未有人敢以身试法。
意外发生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众目睽睽下,一名质子当街杀死了一个已经被释放为平民的奴隶。
“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那个人是自己往他剑上撞的,他没有杀人!”金葵赶到时,那杀人的质子被群情愤慨的奴隶们团团围住。
无论那质子怎么辩解自己没有杀人,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奴隶根本不相信他的话。那被约法强行压制下的,深入骨髓的世代仇恨,瞬间被鲜血引爆。
金葵带队冲了好几次,都没冲破人群,为了不激起民愤,他没有轻举妄动。就在金葵准备调集更多人手,先控制住局面时,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我们带他去见祭司大人!”
人群浩浩荡的裹挟着那质子,直奔朝光居住的小院而去。金葵吓得魂都要飞了,朝光身怀有孕,若真的出了什么事……
他立刻命手下去找孙子羽,他负责城内安全,先调集手边巡防队过去维持住局面,自己则赶紧去找崇应彪。
朝光看着屋外黑压压的人群,却没有丝毫害怕,她问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吗?”
奴隶们的态度因朝光隆起的腹部与面颊的苍白而稍有和缓,一群人七言八语的开始讲述事情的始末。朝光听了一个被另一个打断,料定他们是有事,于是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这屋子小,不能一起招待。你们选两个你们觉得能够代表你们的,进来与我说话可好。”
短暂的犹豫后,他们决定相信朝光。
她所有的付出,都被大家看在眼中,不要精美的住所,奢华的服饰,也没有高高在上,住在陋舍之中,与孤城之人,食同食,衣同衣,力尽所能为大家解决遇到的问题。
就算是装出来的,起码……她做到了。
很快,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一个老人被推举站了出来。老人坐在朝光对面,年轻人守在老人身边,朝光一个人独面他们二人。
老人道:“祭司大人,您帮助我们,我们尊敬您就像尊敬神灵,所以恪守您所颁布的约法。现在有人违反了约法,当街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百姓,我们将他抓来,献给您。”
朝光想了想,“我可以单独见见他吗?”
老人与年轻人被请到别室,那个质子被五花大绑送进了屋内,一看到朝光,他立刻满脸委屈,为自己叫屈:“朝光,我没有杀人,我回来的途中遇见那个人对玉琅无礼,他是自己往我剑上撞的!”
质子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我没有杀人,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朝光垂眸,“尸首在哪里?”
“你别看!”那质子慌了,他是金葵手下质子,朝歌五年,朝光胆小,他是知道的,“哥一会儿就过来了,你别看!”
朝光深知这些质子的品行,他们心怀良善,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无缘无故,不会当街杀人。他们为人坦荡,敢作敢当,杀了就是杀了,没有就是没有。
她愿意相信他,但,外面的人只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有人死了,死在他的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他的剑下。
“你哥救不了你!”朝光的目光变得深邃,她看向那个质子,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落进别人刻意制造的陷阱,即将性命难保,“犯了约法,就要死,崇应彪来了没用!谁来了都没用!”
那质子愣了,“可是我没杀人!玉琅可以为我作证!”
朝光看着那质子,一字一句问道:“那玉琅呢?”
质子的眼睛眨了眨,“玉琅?”他这才反应过来,从他被围困至今,玉琅都没有露过面,他不可置信的问道:“她没有回来吗?”
“她会不会遇到危险了!”那质子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他而设的陷阱,开始担心起玉琅的安危。
尸体很快抬了进来,白布覆盖人形轮廓,朝光的心开始剧烈跳动,她一手托住腹部,艰难的蹲下,想要掀开尸体上的白布。
“别看了!”玉琅提着一个空空的竹篮,推门而入,她面露不忍,“朝光,别看了,是我做的。死的那个人,是我堂弟。”
朝光捧着肚子,站了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玉琅放下篮子,理了理耳边的垂发,看向朝光的目光冰冷,淬着怨恨的毒意,“我只是想让他们死在这里,所有人,从崇应彪到你,全都死在这里。就算不死,我也要你们自相残杀,相互离心!”
那质子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他明显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琅笑了,她哀悯的望着眼前将死的质子,“你是不是忘了,是质子旅踏破了冀州,是你们毁掉了我的人生。”
“你们杀了我的父兄,□□我与姊妹,难道这些所作所为,是可以一笔勾销吗?”玉琅眼中泛出泪光,“我们姊妹三人,只有我活下来了。”
那质子一时语塞,朝光也不知该说什么,她想说这个质子是无辜的,可他似乎又并不无辜。黑白交织,厘不清道不明的一片深灰,一股深深地无力感涌上心头,肚子里的孩子狠狠踢了她一脚,小腹一阵剧痛。
朝光捂着肚子,腰微微佝偻,一双手忽然扶住了她,朝光抬头,却是玉琅,玉琅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眼中怨毒的恨意被泪光稀释,变成无法言喻的痛苦挣扎。
“为什么要做女人呢?做女人多痛苦啊,要怀孕,生孩子。无论愿不愿意,一个生命就会来到你腹中,然后离开。一次又一次,孩子带走母亲的鲜血和灵魂,甚至生命,”
俘虏的生涯是悲惨的,没有人可以救她。朝光不知道玉琅到底经历了什么,当玉琅说出她的恨意时,朝光是愧疚的,质子旅踏破冀州属实,她作为随军祭司,也参与了这场战争。
“对不起。”朝光从未觉得语言如此苍白无力,“我很抱歉。”
玉琅垂眸,眼泪滚落,“对不起,我没办法原谅你。”她将朝光扶到榻边,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我看过质子旅的军功册,他取了我兄长的首级,他不算无辜。大家都看到他杀人了,朝光,你没有选择了。”
要么与群情愤慨的奴隶决裂,然后你死我活。要么杀了这个质子。为了外人,杀死自己无辜的兄弟,质子们又会如何做想?
只要埋下猜忌与隔阂的种子,何愁没有生根发芽的那一日?人心是肥沃的土壤,种下什么,长出什么。
玉琅拔下头上的骨笄,朝光防备的按上了袖中短刃,察觉到朝光这一举动,玉琅忽然望着她笑了,“我不会伤害你的,大人,没有意义。你死了,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
玉琅摩挲手中骨笄,“这是金葵给我的。”
“金葵……”朝光一直想提,又觉得不该提,毁城灭家的仇人,□□者之一,为了活命而不得委身之人。她并不觉得玉琅会对金葵有情,金葵对她的情谊,朝光也并不了解。
但玉琅自己提起,朝光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他想娶你,让我向你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