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有意讨好,暧昧的说道:“小殿下可是太子和六皇子的宝贝,君先生又独得小殿下青睐,日后有用得到老奴的地方,一定尽情吩咐。”
此番伏低做小,已是卑微到了极点。
君照雪垂眸,掩住了过度的冷漠。
寒暄推脱后,秦中官带来的孤本便由君照雪身侧的奴仆信安收下了。
秦中官这才松了一口气,笑语连连道:“老奴便先离开了。”
太学生们听不到发生了何事,只是瞧见了秦中官毕恭毕敬的态度。
他们愈发恭敬,只觉对方温润如玉的气质之下,藏着深不可测。
君照雪转身踏上石板路,手里握着一捧泛黄书卷,拿着几轴画卷,从春意萌芽的水榭缓缓而来。
玉铸容貌,孤高温润。
“肃静。”
他走到了学堂门口,声音宛若冷水浸月。
太学生们殷勤的盯看着他,连忙打开了书本。
同窗暧昧的笑道,小声的朝着路禹说道:“嘿,你知道吗?说起这位君先生,也同那位七皇子有些渊源呢!”
路禹:“?”
同窗神神秘秘的说:“那位啊,对咱们的君先生言听计从。所有世家公子私下都在说,那位七皇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嗤。”
路禹满脸诧异,君老师何等人物,一个丑陋之人怎配染指?
同窗又道:“听说这次七皇子求着今上来太学府,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方便得手。”
路禹打了个寒颤:“可真?”
同窗:“不然呢?七皇子不学无术惯了,不来太学府接近君先生,难道还是来学东西的?大家都这么想!”
路禹由兄长勾起的对沈灼的好奇,终于彻彻底底转变为鄙视。
七皇子比传言更加粗鄙不堪!
读书声渐缓,上方传来了君照雪的讲课声:“今日咱们讲《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注2]”
路禹正要专注,一名宫人小步走来。
“七皇子请大家去亭中一见。”
嚯!
第一天来太学,竟敢不尊师重道?还打断讲学?
不满被堆积到了最高,尤其是这样一个人。
不仅面丑,心也恶毒。
君照雪垂眸:“谨遵七皇子之命。”
路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询问:“可否告知学生,七皇子为何要让我们过去?”
宫人:“这……”
他硬着头皮说,“殿下想挑选一名伴读,却不想拘于学识,地点便选在了太学府校场附近。”
伴读!?
不、不是来接近君先生的吗?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由露出了惊色。
当初太子伴读和六皇子选伴读,世家公子们全都争破了头。
皇子伴读的殊位,也决定着家族和官途。
他们吞咽着口水,回想着太子和六皇子对沈清昭的宠爱,当即被前途二字冲昏了头脑。
唯一的烦扰,便是要日日对着沈清昭那张恐怖的脸了!
太学生们纠结的起身,成群结伴朝着校场走去。
刚开春十几日,积雪刚刚融化,寒气湿气深重,入目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灰。
湿绿的青苔,在角落安静的生长。
太学生们抵达校场,才瞧见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宫人们为他架起了帷幕轻纱,将简陋的八角亭围住,石桌上摆放了各类新鲜水果、银丝炭、美酒,在轻纱账前透下朦胧剪影。
七皇子所穿所用,皆为晋朝之最。
穷奢极侈,华贵无俦。
“来得这般慢,看来没人想成为本殿下的伴读了。”
风吹动了轻纱,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沈灼容貌,而是因为太过无聊,而捻着葡萄的那只手。
他的指尖沾染了艳红的汁液,愈发衬得那只手白皙似玉。
从前的沈清昭,也有这般惑人么?
太学生们忽的屏住了呼吸,没能立即将沈灼的冷嘲热讽给顶回去。
原本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现下更是毫无顾忌了。
路禹心头本有怨愤,看到周围都安静下来,便率先开口质问:“既是选伴读,殿下为何不早些说?偏要来得这般突然!”
沈灼松散的打了个哈欠:“哦,你——”
他端正了姿态,勾唇笑道,“我记得你。”
只一句话,便让路禹面颊涨红。
什么?
被宠爱得目中无人的皇子,恐怕连王谢桓庾四家的嫡系公子都记不全吧,为何会记得他?
沈灼:“别人这般无礼一定会受罚,你就算了吧。”
路禹一腔怒气冲冲打在了棉花上,他怎么可能被七皇子几句话,就弄得晕晕乎乎?
他太会拿捏别人的情绪。
兄长莫非同七皇子有过接触,才会变得如此反常?
此时突然风大了一些,吹起了亭内的幔帐,所有人目光都隐晦的瞥了过来——
狐狸面具遮盖住了沈灼那张布满瘢痕的脸,于是那锋利到艳丽的气质更加放肆,漂亮得好似被万物偏爱,姝丽无俦。
小殿下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初雪,他是凛冽寒风,狂风暴雨,一切热烈野蛮的东西。
沈灼傲慢的扫视着所有人:“让本殿下等得这般无聊,你们该如何赔偿?”
不光是路禹,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可惜啊!为何是这样的人被毁了容貌?
若是没有带上狐狸面具,或许大部分世家公子都会被沈灼的恐怖容貌吓住。
但恰恰是因为这只狐狸面具,那股妖冶便在他身上淋漓尽致。
沈灼的傲慢丝毫不会引起旁人的反感,反倒比他做低伏小的围在君照雪身旁时,更让人想要恭敬。
威严便是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如佛像渡上金身,让人去仰望。
一部分小少年脸红着问:“七殿下想要找怎样的伴读?”
沈灼透过帷幔轻纱看向了这群人。
互相推攘,姿态扭捏。
沈灼笑问身侧之人:“你看看,他们表面上装得殷勤,实则谁都不想成为我的伴读,是不是很可笑?”
谢离疏一脸愁苦:“……”
莫要问我。
他就不该因为昨日沈灼的话有所触动,担心他头次进入太学会受到世家磋磨,竟还反常的起了一大早。
沈清昭怎么可能受磋磨!?
他不去磋磨旁人,就已经不错了!
沈灼:“谢离疏,你可看得出谁最不愿意?”
谢离疏:“我怎么知道?”
沈灼一脸玩笑:“谁最不愿意,我就选谁。”
谢离疏:“……”
他都快分不出沈灼是不是故意的了!
谢离疏看到世家公子们一脸殷切,恨不得此刻就摇醒他们,
莫要被美色所耽,莫要被利益所耽!你们清醒一点!沈清昭很危险!
沈灼打了个哈欠:“年龄不限,家世不限,便比一比射箭吧。”
路禹不禁询问:“规则呢?”
沈灼冷漠的吐出:“五十箭!”
越麻烦越好,越离经叛道越妙。
寻常练习时,都无法连射这么大的量,更何况是比拼的时候!
看到所有人都目露难色,沈灼这才满意:“不必担心,本殿下准备了足够多的箭支和靶子,保管够。”
这会成为一场漫长的筛选,足够为他争来挑动君照雪心绪的时间。
路禹:“若七皇子当真想要考验吾等武力,的确这个法子最能分辨出胜负。”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甚是,方才七皇子不是说,不看家世只看本事吗?这是在给予除却王谢桓庾四家之外的士族机会啊!”
沈灼只当他们是强颜欢笑,恶意的托腮欣赏。
可惜啊,不服也给他憋着!
他晲向叶听霜:“他们分明不想参加,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比你装得好多了。”
谢离疏:“……”
谢离疏反复观察,的确是有些世家公子不怎么乐意,但愿意的那些,也绝不是装出来的跃跃欲试。
他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吗?
沈灼散漫的吃着葡萄,哪怕想钓出君照雪手中的药,也没有急着将目光放到君照雪身上。
沈灼回想起了前世遭遇——
他是殿审失败后来了太学,同现在的处境一个天一个地。
那时的他真的中了毒,大病了一场,形如枯槁。
除却对他稍显善意的路禹外,他听了多少的阴阳怪气?
太学府内的先生劝他忍耐,背地里却同世家公子一起嘲笑他,随后情况愈演愈烈,逐渐变为了真正的克扣和欺凌。
其中最难熬的,当属君照雪的漠视。
与此同时,君照雪已等待良久。
奴仆信安强忍着不耐烦抱怨道:“七皇子怎的还不招呼郎君?七皇子从前可不是这样啊!”
君照雪沉声:“多嘴。”
信安激动道:“七皇子变得也太快了,郎君竟还维护于他!两年前,七皇子为了郎君生辰,跑了多少次栖安寺?专门为郎君朝名僧竺真求来古卷!一年前,听闻郎君食不能寐,又亲手捣腾了许多吃食和药膳。便拿最近的三月前来说,七皇子知晓世家排挤郎君,专程扮弱出丑,好让郎君一鸣惊人!”
沈灼竟然为他做了这么多?
君照雪一时几分恍惚,可抬头望向八角亭内时,沈灼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
割裂油然而生。
信安:“可现在郎君看看,七皇子哪里对郎君有半点上心?竟然当着郎君的面儿,同一个卑贱阉人调笑!”
君照雪怒斥:“是我管不了你了?”
信安顿时失声,鲜少瞧见温润如玉的郎君这般发火。
他跟着君照雪习字,早就心比天高。
再加之七皇子在郎君面前卑微扮痴,在这个人人讲究风骨的晋朝,他也渐渐生出了不耻之心。
七皇子定然是忍着的,他怎么可能舍得不理郎君?
信安内心安慰着自己,那些世家公子们大约也是不乐意被选的。
然而此刻世家公子们在此刻全然换好了骑具,竞相走到亭子外面,又不敢过分僭越,一脸克制又兴奋的表情:“殿下,可以开始了吗?”
信安:“……”
看这样子,完全不像不乐意。
信安的面颊一阵青一阵紫,活像是被人打了几巴掌,红得羞耻。
七皇子用狐狸面具遮掩住了自己的外貌,他们便忘记了七皇子的丑陋了吗?
头一次。
郎君在场,却不再是人群中心,反倒人人都在看着七皇子。
亭内的沈灼发出一声轻笑:“不急。”
他像是没有骨头,趴在了红木栏杆上。
沈灼笑起来的时候眼瞳里也好似盛满了甜腻的蜜,当他看向君照雪时,笑容却如疾风骤雨般消失,冷淡到再无一丝感情。
“当然得找个人替本殿下办事。”
微风拂栏,轻纱扬起。
细微的一角,忽的露了出来。
他的青丝垂坠在双肩,亭内栏杆上积攒的薄薄水气,侵透了单薄的春衫。
水榭下的池塘倒映着他的影子,沈灼宛若水底的月亮一般,随着水波虚幻的荡漾。
如梦如幻。
这一幕不知怎的落入了君照雪的眼底。
君照雪的脑海里回想着前不久见到小殿下的场景——
沈灼十六生辰,他也得到太子首肯进入长乾宫。
那时的沈灼正在同太子闹脾气,连饭也不肯吃,在听闻他来到长乾宫后,脸上立即露出了明晃晃的欣喜。
他脚踩木屐,奔跑的时候,木屐和白石地面撞击发出了敲冰戛玉的声响。
‘如琢!’
昔日他叫自己‘如琢’,今日他讥讽自己‘君先生’。
那种反差极大的模样,忽的交织在了一起。
这一刻,高高在上玩弄一切的沈清昭,逐渐将从前那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卑微模样粗暴击碎。
那种漠视骤然翻转,只是从前只有君照雪漠视沈灼,从未有过沈灼漠视君照雪。
同样的感情,却连接了前世今生。
亭中的沈灼嘴边噙着一抹轻慢的笑,像是画本中蛊惑着书生的妖——
“你能为我做到吧?”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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