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天朗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沈灼愈发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伤人常有但杀人却从未有过,而如今竟从他的口中,随口说出了这等血腥之言。

“你……”

宗天朗痛心的问,“为和偏偏是叶听霜?”

沈灼闭了闭眼,脑海里是叶听霜从人群走出,朝他射出一箭的模样。

决绝又狠厉,尖锐的肩头不曾歪斜一分。

在那之后,便是叶听霜从内廷到外朝,以尚书仆射的身份出现在所有沈灼和朝臣面前的模样。

一身绛色官袍,面冠如玉,剑履上殿。

他从所有人不耻的泥泞里爬出,直到抵达天光乍泄之处。

于是——

万人之上。

那一幕深深刻在沈灼的脑海,哪怕时隔多年,依旧毫不褪色,鲜明依旧。

沈灼眼瞳里泛起一抹血色,嘶哑的说道:“因为他足够狠。”

“老师不也觉得同我下棋的对手太过强大,才会牺牲自己选择谢家吗?”

“我要拥有的,是一把足够锋利的利刃,哪怕钝上一分,我都不屑。”

宗天朗:“……”

谢离疏:“……”

这一瞬间,除却沈灼之外的两个人呼吸都乱了,竟然理解了沈灼的意思。

他分明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却依旧在玩弄着那把危险的刀。

这已不能算作天真和愚蠢,而是真正的淌入了这场烈火。

宗天朗不知道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让沈灼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并不欣慰,只是心疼。

宗天朗哽咽的看着他,快要落下泪来:“你才十六岁,为何活得如同老朽一般?你该去玩乐、挥霍、肆意的活。”

这也是沈灼死去的母亲和舅舅想要看到的事情。

沈灼沉默了良久。

他的目光看向牢狱之外的纷飞细雪,声音在安静又灰暗的囚狱里回荡:“您这话说得……我还有那个资格吗?”

宗天朗心头刺痛不止,难以压抑的红了眼眶。

他想要保护的那个孩子,终究还是褪去了稚嫩和天真,变成了步步维艰的模样。

沈灼绽出一个笑容,想要借此来安抚对方。

“没关系的,老师。”

“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也曾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但那样的人,软弱到无法保护任何人。

既是如此,他宁可毁去那样的自己。

眼看天色将晚,沈灼和谢离疏在诏狱分开后,便各自回到了住处。

长乾宫内死寂清冷,摇晃的烛火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轻柔的一股风都会将它熄灭。

在即将前去太学府的前一天,沈灼伏在案上,竟又开始做起了噩梦。

梦里他好似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他偷偷藏在暗处,听到了远方的交谈声。

一个人影逆光背对着他,正和太子说着话:“恭喜,殿审已经结束,所有事情尘埃落地了,七皇子不会再来烦扰殿下了。”

太子:“君照雪,你莫不是动了恻隐之心?别忘了,你可是捧杀之计的献计之人。”

听到这里的时候,沈灼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朝着后方退了一步,却被前方的君照雪察觉。

君照雪并没有提醒太子,也没有停下交谈。

他只是紧盯着沈灼,吐出一句比利剑还要伤人的话语:“殿下多虑了,臣假装喜欢他多年,早已忍耐不下去了。”

沈灼从噩梦中缓缓醒了过来,眼眶湿热了一圈。

他抚摸到了眼角的润,哪怕时隔多年,仍旧会被当年的事给刺痛。

“哈哈哈……”

“假的,全都是假的。”

笑完之后只剩下脱力。

伏低做小、卑微以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甚至在春猎时,受到污蔑。

久久的死寂和沉默。

他终于知道,这世上除了老师,不会再有关爱他的人了。

沈灼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老师在狱中的模样,他虽朝狱卒施压,也不见得他们会善待老师,必须赶紧查清军马案,早日救老师出困!

单显站在屏风后方,小声提醒:“殿下,天快要亮了,到了去太学的时间了。”

沈灼睁开了眼:“更衣吧。”

单显松了一口气,观察着沈灼的神色。

叶听霜还在偏殿治伤,殿下未曾提及他一句话。既不派人照顾,也不继续加大处罚,好似就这样把叶听霜晾着,当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了。

越是风轻云淡的态度,越让单显觉得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

单显和宫人们端来了奢靡衣饰和洗漱用具,小殿下所用皆为昂贵奢华之物,所有人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今日可是小殿下第一次去太学,自然得收拾隆重妥当。

净面、束发、熏香,无一不细,无一不精。

单显又蹲了下去,准备为一脸疲倦的沈灼穿上鞋袜。

小殿下除了那张让人恐惧的脸,身体上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的。便连这只脚,也犹如玉石雕刻一般,足弓如月,连指甲盖都透着粉色。

单显小心了再小心,连用力都不敢。

他的呼吸都放轻了,神色也愈发恍惚了起来。

太可惜了。

倘若这张脸没有被毁该多好啊。

正当单显发愣时,殿外忽的进来了一个人,竟视若无睹的穿过了众多宫人,跪在了沈灼的面前,还擅自接过了单显手中的足袜。

单显:“你……!”

当单显看到来人时,不禁失了言语。

是叶听霜。

他不是发着高热,伤得又那么狠,怎么敢不好好养着伤,反倒又来到小殿下的身边了呢?

沈灼用了一口早膳便不愿再用了,方才落到单显手心的脚根本没用力,可换成了叶听霜他却重重踩了过去。

沈灼玩味的说:“身体好些了?”

叶听霜:“托殿下的福。”

沈灼原以为会直接把叶听霜的手踩到地上,谁知却被叶听霜接得稳稳当当。

力气还挺大?

手心里传来的热意,顺着脚掌直冲而来。

沈灼拧紧了眉头,都在怀疑倘若叶听霜得权,会直接箍住他的脚踝。

两人以此来做对抗,一会儿是沈灼将他的手掌压下去,一会儿是叶听霜的手掌将脚抬起来。

但不管是什么,叶听霜都牢牢的用手指包裹着他的脚掌。

沈灼的表情更冷,觉得是叶听霜同前世一样,生出了逆反之心。

好啊,很好。

沈灼想要压制他,却突然止不住的大咳起来。

于是用脚压变成了踹,沈灼气息紊乱的说:“滚开。”

单显着急万分:“殿下可是着凉了?”

沈灼许久才平复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余毒未清,强撑多日,还是爆发出来了。

今日,他便要去见君照雪,钓到他手里的药,然后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的恢复容貌。

沈灼异常寒冷,身体也抖了起来,正要起身前往太学时,被众人遗忘的叶听霜却低眉顺眼的为他披上了大氅。

沈灼:“……”

他一直在看着他吗?

为何这样细小的感受,都能被叶听霜瞬间捕捉?

沈灼的心头升起一丝古怪,回想起之前叶听霜癫狂的模样,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怎么,那日是餍住了?现在才恢复正常?”

叶听霜:“奴僭越了,殿下莫怪。”

他似乎一下子就恢复到了初见时的模样,谨慎、克制,宛若一块冰冷的石头。

叶听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被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影响至此。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至今都心有余悸。

但他必须更加收敛。

他的小殿下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人,只有恭顺才能诱得小殿下继续得寸进尺。

他很期待。

沈灼看他收敛锋芒的样子,满意的用手刮着他的脸颊:“小狗,知错就好。”

轻佻又轻蔑。

所有宫人都缩着脖子,恨不得没有听到两人的调情。

传闻果然是真的,殿下看上了叶听霜!!

沈灼还以为自己的当众侮辱,才导致了众人噤若寒蝉,叶听霜应当更加难堪才是。

沈灼终于爽了:“今日由叶听霜服侍,单显不必跟去了。”

单显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低头应下。

临走前,沈灼低声对单显说了一句:“……好生安葬万喜,然后帮我去寻万喜的妹妹,给她足够安身立命的银钱。”

单显表情微变,没想到沈灼在去太学前,竟是对他下达了这种命令。

他的心绪翻涌,一种没来由的酸胀:“喏。”

沈灼已收拾完毕,踏上了去太学的路。

十六岁,才头一次去太学,真让人笑话。

沈灼捏白了手,走在寒冷的早春之中。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病中的沈灼,拖着孱弱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走向远方,直奔那个未来。

太学府位于太初宫东南,设于汉武帝元朔五年。

其中有博士十九人,太学生三千人[注2],大多都是世家之后。大部分太学生入学的年龄都为十四至十九岁,律学则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

类似沈灼这样十六还未入学,在权贵中已是少之又少。

薄雾遮宫阁,乍一眼看去宛若天阙。

天空被连日大雨洗得出尘缥碧,篱下白菊含苞吐萼,少量积雪还铺展在泥土之上,映得白菊也多了一丝清冷之意。

太学府中热闹非凡,许多太学生都围在了一起。

在听说七皇子会入读太学后,太学之中便充斥着流言蜚语。

“七皇子当真要入读太学?完了完了,这位小祖宗要是进入太学,那我们便永无安宁之日了。”

“七皇子当真如传言那般可怕?”

“你家官职不高,或许不曾听过七皇子的事。倘若稍加得罪七皇子,他又要跑到太子面前哭鼻子。前些年王谢两家共同举办的清明射柳宴上,便发生过类似的事,太子听闻有人欺辱七皇子,竟当场把王元鸿打了一顿,才延后了加元服的时间。”

“王元鸿?就是那个王家嫡系?哈哈哈哈,又不是三岁小儿,怎的事事都要兄长出头?”

太学生们小声议论了起来,表情里带着几分窃笑和轻蔑。

路禹也是太学生之一。

他紧拧着眉头,回想起了兄长前几日的反常。

路家虽比不上世家大族,在建康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兄长路汀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向来得过且过,可在殿审之后,兄长却开始对朝堂之事上心了!不仅缠着父亲学习庶务,还一改常态开始读书了。

一切的起源,都是七皇子!

路禹不爽的说:“我倒想看看,闻名晋朝的七殿下究竟是何等人物。又不是什么食人精气的妖怪,还能让见过他的人都失魂吗!?”

话音刚完,便被一句高亢之声盖了过去——

“君先生来了!”

学堂内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一个人影从蜿蜒的石板路外进入到学堂内院,他一身青竹白衣长袍,背影如青松般遥遥挺立,朝着门外的人辑礼道:“在下一定谨记,请秦中官放心。”

他刚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光是那个背影,便让人歪着头瞩目。

这些世家公子受到了晋朝尚美风气最大的熏陶,连出门也要傅粉施朱,行步顾影。

君照雪容貌尤为出众,哪怕他为小国质子,身份敏/感,也挡不住世家公子们病态的疯崇。

“君先生在同谁说话?”

“那不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么?太子没来,反倒是六殿下派人来了?”

稀奇!

朝堂上两位争权夺利的皇子,偏生只在意沈灼这个弟弟。

学府门口的秦中官弯腰谄笑:“使不得,使不得,怎敢让君先生向老奴辑礼?”

君照雪清浅的笑着,嘴角弧度不多不少,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哪里的话,在下不过一小国质子罢了。”

秦中官笑道:“您现在可是庾家的掌上贵宾,便是其余三家也对您礼遇有加呢,先生莫要自轻自薄了。老奴只是奉命前来招呼一声,想让先生多多照拂七皇子。六皇子封王在即,对这位弟弟可是极其上心呢。”

君照雪眼中浮现一道转瞬即逝暗光,又淡雅的回道:“遵命。”

秦中官本该离去,又趁着这等机会,将搜罗而来的孤品书籍交给了君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