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陆世廷送他回了宫里。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陆世廷和他一起步行前往御书房。

冬天这个时辰天色还是暗沉的，雾霭茫茫。几个宫人在前头提着宫灯照明，昏黄的光亮拉扯出深灰色的长影投在一侧的高墙上。

陆世廷走得不急不缓，腰间的配饰在走动间分毫不乱，一丝碰撞的脆响也无。卯时正好也是皇子们去文华殿读书的时辰，走到文华殿附近，穆玦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九殿下，咱们得走快一些了，再晚该迟了。"

"急什么?迟就迟了，你就对太傅说是本殿下生病了，今日告假!"

“这……这要是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知道，九殿下，您——”

九皇子今年十岁，还没有开始变声，嗓音清脆悦耳，但语气却带了几分不耐烦。

“又来了又来了，整天就拿母后和太子哥哥压我，我读书干什么，以后又用不上，有这工夫还不如回去睡回笼觉。”

九皇子的伴读赶紧赔着笑脸哄："九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呢，殿下长大了还要辅佐太子殿下，孝顺皇后娘娘呢。"

"知道了知道了——今儿是不是穆玦那小贱种要回宫了?"

穆玦挑了一下眉，他身旁陆世廷似乎也微顿了脚步，侧脸瞥了他。他做出习以为常的委屈而隐忍的表情，低下了头。

"九殿下，那毕竟是六皇子，叫别人听到——"

“听到就听到，难道父皇母后还会为这个罚我吗?你忘了前几天道场上，办法事的道长都说他命格怪异，不像皇家子弟，父皇还发了好大的火。"

伴读干笑了几声：“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让他禁足三天，还让陆秉笔把他带去了东厂关着。”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他身上沾染了邪崇，在宫里待着万一冲撞了谁怎么办?东厂那地方都是奴才，杀气还重，正好镇一镇他——"

穆玦在心底笑了一声，也悄悄用眼尾的余光看向陆世廷。陆世廷好像没听到九皇子说他是“奴才”,神色如常。“要我说，穆玦就该一直关在东厂别回来了。”"听说六殿下今天解除禁足，陛下还召见了他。"“召见他?”

br/>“是啊……九殿下中午下学要去看看吗?”

九皇子一向受宠，加上年纪小，帝后和太子都很少责骂他，宫里自然没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那就去看看好了。”

穆玦看着九皇子坐着轿子，拐过了拐角，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九皇子的视线径直跳过他，落到了陆世廷脸上。

“陆秉笔是带着我六哥去见父皇吗?”

陆世廷行了礼，礼数周全挑不出半分错：“是，陛下下朝后会去御书房。”穆玦自觉地做个透明人，站在边上看着九皇子从轿子上跳下来，命令说。

"本殿下也要去!"

穆玦想陆世廷这个时候也该像那天拒绝留在客房陪他睡觉一样，恭谨而疏冷地说“九殿下现在该去文华殿读书”。

但对方开口却是：“是，九殿下。”

穆玦在前世几乎没见过陆世廷对谁低下头躬身行礼，那个时候只有别人畏惧地向他行礼的份。

旁的太监低着头弯着腰行礼会显露出一副“奴才相”,但是陆世廷这样做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虽然弯下身子，但骨头却是孤直的。

原来陆世廷也会看人下菜碟。

对他的要求就全不答应，对九皇子这样受宠的皇子就无所不应。

九皇子立刻高兴起来，吩咐伴读：“听到没有，陆秉笔说了要陪本殿下去见父皇，你赶紧去文华殿跟太傅说一声，今天的课业本殿下去不了了!"

轿子转了个向，九皇子重新坐上去，忽然扭头对他招手。"来，六哥，几天不见了，不来跟我说几句话?"

陆世廷的眼神冰冷地望过来，他知道对方在警告他玄天观的事情在尘埃落定前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穆玦磨蹭地走到九皇子身边，九皇子在轿子上，一手勾住了他的脖颈，仿佛他们是感情极好的兄弟。

"六哥这三日在东厂过得如何?"穆玦回想了一下："饭菜很好吃。"除了没人能一起说话，其他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我还没尝过东厂的饭菜，比宫里御膳房做的还好吃?”“我没怎么吃过御膳房做的饭菜。”

九皇子听到了他想听到的窘迫，在他耳边笑起来。

br/>“那这样，今天见完父皇，六哥若是还好好的，我请六哥吃一顿饭如何?”穆玦回以一笑：“说不定父皇会留我们一起用膳。”

九皇子松开了他，对着抬轿子的太监们吩咐：“走快一点，都没吃饱饭吗?!”他们走到了御书房，皇帝还没有下朝，他们就在一旁的殿室等候皇帝回来。

椅子旁边的桌上放了几盘糕点瓜果，穆玦并不打算委屈自己装出因为害怕午时玄天观一事的宣判，紧张得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样子。

有些犯人死到临头反而会暴饮暴食，整天昏睡，他为什么不能属于这一种?

少年吃着从千里外运来京城，价值千金的柑橘，在九皇子瞪得滚圆的眼睛愤怒的注视下，剥下去的橘皮堆了满满一碟子。

吃完了自己身边的一碟，他擦了擦手，又盯准了陆世廷身旁放的柑橘——他知道对方没什么口腹之欲，前世他给陆世廷带午膳时，已经差不多看出来这人吃什么都只是为了饱腹，并没有突出的喜好。

既然这样，他就不客气了。

反正他不懂礼节，粗俗卑贱，没有受过教化。

少年站起身，像饿久了的狼崽子，目光直勾勾地盯向陆世廷手边。“陆秉笔。”他拿起一个柑橘，"陆秉笔吃吗?"

陆世廷把整盘柑橘都递给了他，眼尾勾带起很淡的弧度，对方的眼睛狭长幽冷，眼皮很薄，略略垂眸时才会收敛起这样的凉意。

“六殿下请。”

穆玦如愿以偿拿到了又一碟柑橘，回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剥了。整整五六个柑橘吃下去，他早膳吃得也不少，胃里有些撑了。

穆玦用湿帕子擦拭着手，目光不经意扫过九皇子——九皇子又惊又怒，又不屑又警惕地把自己身边的柑橘挪得近了一点。

像是怕他也去讨要似的，命令旁边的太监立刻剥橘子给自己吃。

一个时辰过去，九皇子有些坐不住了。

"父皇下朝了吗?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父皇?"

“回九殿下，陛下今日政务繁忙，还没下朝呢，九殿下要不再耐心等等，还是先回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休息?"

九皇子咬牙说了句：“我就在这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