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犊之爱(五)

棺淳并未合盖,在火光还未消散时,能看到棺盖斜搭在旁边石台上,而棺边散落着一双鞋子。也就是说,此刻刘和应当就躺在棺内。

真是倒八辈子霉要去接触这些变态疯子。

慕千昙打出一团灵力,幽蓝光线不及火焰明亮,但也能依稀看清。

她走到石台前,缓步踩上阶梯,一手移到腰间,握住刀柄。目光死死凝在棺材边缘,随着身体上升,视野视线清晰。

灵力微光洒入棺内,勾勒出一个瘦弱成皮包骨的男人。

他如婴儿般蜷缩,身上衣服许久没换,散发着在密闭空间内酿造多年的酸菜味。一头长发生满虱子,杂乱不堪,看起来久未打理,脸上却未生胡须。

不知在这密室中待了多久,他两边面颊都深凹下去,这宅中又没人能将他关起来,不知为何,居然把自己饿成这副模样。

慕千昙心道不妙,这家伙看起来已经疯了,还能指望他去收回刘才良的亡魂吗?

将灵力光晕向旁边移动,她看到刘和身下还躺着一具头发完好的女尸。衣衫朽烂不少,皮肉消融,眼窝深陷,只余干瘦枯骨。

尸体...

慕千昙眼皮跳了跳,反胃感涌上来,被她忍住。

这并非她第一次看到尸体,若真说起来,上次见到的那个甚至刚死不久,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阖上双眸,她忍受着熟悉的头痛,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幕画面。

外界冷风如刀,那人身体还残存余温,无法瞑合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如恶鬼诅咒的前兆。

慕千昙手掌微颤,本以为自己受得住,但汹涌而来的回忆让她剧烈晕眩起来。体力有一瞬真空,迫使她向旁歪倒,掌心灵力也消散。

惊声嘶叫在耳边澎湃,心跳亦如擂鼓。她调整着呼吸,习惯性的次第捏住手指。等这阵头晕眼花过去,她重睁开眼,在逐渐稳定的视野里看见身乞丐衣。

她没有摔倒,原来是裳熵将她扶住了。

没等慕千昙说什么,见她站稳,裳熵便退开,重新吐出一团火,观察起棺内景象。

室中安静,只剩刘和呓语。

湿冷感潮渐渐褪去,慕千昙也不再头晕,挑起眼风,从火光中看到少女白玉般的面容。她掌中托着火团,凝肃神情未变,似在思考为什么刘和变成现在这样。

虽然自知脾气糟糕,但慕千昙不是那种明知道别人帮了自己,却还装没看到的毫无良心之人。

可最佳道谢时间已经过去,现在再开口,未免有点太尴尬了。

李碧鸢忽然道:‘我找到了!’

慕千昙回神,问道:‘超度之法?’

李碧鸢道:‘不是,是引魂之法。我找到了最简单的一种。只需你用灵力为魂魄搭一座桥,并在桥对面放上亡魂在意之物,便能将之引走。’

慕千昙重复道:‘在意之物....’

她重看向棺材内,目光刻意避开尸体,只看那瘦弱异常的男人,心中逐渐有了思量。

就在这时,甬道内再次传来声响,这次脚步声略杂,不止一人下来。回头看去,果真是刘应和苗兰一齐过来了。

大概是跑过去又跑回来的,刘应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鞋都快跑飞一只。女儿却好端端窝在他怀中,连头发丝都没乱。

苗兰用手试试女儿额头的温度,又转头看看四周阴冷石壁,向刘应靠近些,拿迷蒙的眼望向石台上两人。

慕千昙道:“你们别动,就侯在那里。”

转身靠近棺边,她尝试叫醒刘和。然他紧闭双眼,口唇青紫,身体还瑟瑟发抖,指望他是不行,看来真要用那引魂之法了。

李碧鸢又告知她一些施法细节,慕千昙曲起两指抵在太阳穴,一一记下。听起来倒真的不难,只希望能有所成效吧。

方才时间紧急,没来得及说,此刻有瞬息闲暇,刘应便低声给苗兰解释发生了什么。

苗兰得知害女儿之人是刘和,亦痛心疾首,愤怒难消,握住刘玲的小手不住落泪。

那边,好在慕千昙这袋里基本上什么都有,需要用的东西很容易准备齐全。

她拨开瓷瓶瓶塞,将特质溶液涂抹在刘和眉心,又用刀尖划出一个小小十字,而后大量放出灵力,在刘和与刘玲之间搭起一座幽蓝色的灵力桥梁。

驱邪香与绿水的效用早已过去,亡魂本已藏匿身形,可受到灵力催召,又被骨血亲人的血气吸引,慢慢露出完整形状。

刘应终于见得父亲亡魂的真容,尽管已知那是异世人,还是忍不住叫道:“爹。”

亡魂已无神智,却还是答应了一声。

慕千昙见他久久未动,走下石台,行至刘才良身边。发现他不想松开孙女,便用掌心盖住刘玲口鼻,短暂阻隔她的气息。

刘才良顿时面露茫然,缓缓松开刘玲。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站了会,他又被亲人血气吸引,抬脚走上灵力桥梁,走向刘和,如过奈何。

就在亡魂抽身的那一霎那,刘玲仿佛溺水者终于上岸,深深呼吸起来,原本满面青黑死色已逐渐消退,也许很快便会恢复。

刘应夫妻对视一眼,具是双目泛起泪光。再看刘才良,已走到棺材边,低头看着自己瘦脱人样的长子,轻轻叹息。

就在他身边,忽然现出一女子的残魂。刘应认出那是谁,叫道:“娘!”

女子并未回应,她与刘才良并肩而立,身影忽隐忽现,似乎随时都要消失。

刘才良拉起她的手,附耳对她说了什么。女子摇摇头,也是一声叹息,伸手轻轻盖在刘和头顶,揉了揉,一如小时候。

而下一瞬,灵力桥梁轰然破碎,那两道伫立的幽魂,也顷刻间消散了。

室内恢复静谧,刘应呆愣片刻,将女儿递给苗兰,自己冲到棺材前,却发现刘和睁着眼,但已然气绝。

亲眼见长兄尸身,刘应悲痛万分,跪在棺边,静默不语。

慕千昙走上前,看了眼棺内,问道:“他是你亲兄弟,为何你二人性子截然不同?”

刘应遭逢亲人离世,已无心再掩饰什么,便从头说来。

原来,在大儿子刘和出生时,正是家中最贫困之时。父亲奔波家业,母亲亦在外劳作,都十分辛苦,所以缺乏对大儿子最基本的教育,也过于忽视他内心。

不过虽未尽父母职责,这孩子却自小十分乖巧,从没有闹过,甚至愿意主动分担家务。母亲担心他这般年纪的孩子在家不安全,便常常带他一起打零工。

某天,母亲接了一份洗衣活,带着刘和一道去河边,中途她要去方便,便叫儿子看着衣服,别让人家拿走了。

刘和见母亲步履蹒跚着离去,知道她辛苦,想帮她干些活。可他年纪实在太小,要洗的冬衣又厚重,他精力便全放在衣服上,一时不察,踩中石上青苔,竟滑入水中。

这条河常常有孩子来戏水,本不至于危险,可他实在倒霉至极。那天河里居然趴着只锅口大小的老鳖,瞧见一个男孩子入水,以为那处是小鱼儿,便是一口咬下去。

等母亲过来时,他那处早已不保,后面将命捡了回来,却始终体弱多病,且一辈子不可再娶妻生子了。

又是五年之后,父亲生意稳定,加上母亲积劳成疾,需要静养,他便不再四处奔波,留在家中照顾母子俩。

没过多久,小儿子刘应出生,那会家中已足够富裕,是以他与刘和在同一个家庭,命运却截然相反。

随着刘应逐渐长大,兄弟两人开始还能一起玩耍。后来某天去茅房,天真无邪的刘应问他怎么和自己不一样,刘和从此意识到自己的残缺,把自己关在屋中,再也不愿见人。

母亲对他始终心里有愧,见他不愿出来,便也陪他一起,安慰他一切都好,残缺也没什么关系。

长此以往,他越发依赖母亲,憎恨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而刘应则相反,认为父亲高大健壮,为人和善,而那总是闭门不出,缩在阴暗处的母亲和哥哥都奇奇怪怪,难以理解。

两个儿子,一个偏向父亲,一个偏向母亲,一个诞生自贫穷,一个诞生自富裕。分明是一家人,却性情相差巨大,过不成完整日子。

随着年纪渐长,刘和逐渐意识到自己的那种残缺是无法弥合的,且他已经失掉为人的尊严了,心病便越发严重,母亲也更加愧疚。

所以到后来,他想要什么,母亲就会立刻找给他,不管是那东西是否有危害。就是从这里开始,他接触到了邪术。

父亲发现这点,心中惊惧,想教训他,不让他误入歧途。可母亲却将人护住,认为这孩子已经吃够了苦头,之后不管是什么模样,她都愿意接受并好好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