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表情十分丰富,或惊讶,或思索,或轻蔑或愤懑。白鹭觉得观察他们的表情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姚雪枝则又开始往楼苍背后躲了。

她之前跟在眼罩和飞剑身后,把石头的“罪行”听了满耳,想来想去,都觉得飞剑说得更对,眼罩果然讨厌。

怎么回事,天下这么多和眼罩一样的愚人笨人蠢人,她都想明白的道理他们却不懂得。

姚雪枝撇撇嘴。她对人的视线很敏感,清楚知道那些投在楼苍身上的视线连一点温暖的善意都没有。

很艰难地走过这段路,就到了祓清堂。

正如穆玦所说,大多数人都认为在障眼附近的人应该斩草除根,没必要观察,当斩则斩。所以祓清堂作为容纳近距离接触障眼的凡人的地方,其实很冷清。

姚雪枝看到门口威武的白狮子石像,就知道今日的无相宗之旅到了终结的时刻。

白鹭说,“我去去就来。”

那道白色笔挺的背影就晃了进去。姚雪枝看着面前的石狮子,又看头顶的匾额,那便是“祓清堂”三个字吗?这三字都太复杂,她并不认识,觉得像乱画的。

姚雪枝抿抿嘴角,有些难过。她回头看楼苍,但楼苍竟然也在看她。

那双很骇人的眼睛低垂,漆黑到似乎没有瞳孔,再看多少次姚雪枝都还是觉得害怕。但胜于害怕的,是感激。

暴雨的夜晚、恐惧到发抖的她、秽骸遍地的雨竹坡。噩梦般的一切,被那道凉丝丝灌入她眉眼间的灵力打破,还有,下山那一段平稳到她快睡着的路。

“有楼苍在的地方很安全”,这个认知似乎就是从那段路开始的。前路坎坷,但他行得平稳。风雨很大,但都避让他而行。

她说,“楼师兄。”

姚雪枝不记得楼苍的名字,也许有人提到过?但是她没记住。这个称呼也是跟白鹭学的。

楼苍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看她,束在身后的发丝随着他弯腰的动作从肩颈滑落。

姚雪枝小声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楼苍。”他说。

“啊,楼苍。楼苍怎么写?”

楼苍灌注灵力于指尖,在半空描绘给她看。

他其实不太会写字,但做到了形似,并不难辨认。

“楼”字的确像是层层的楼。

姚雪枝联想到停枫台往下望时看到的景色,青瓷白砖、鳞次栉比,继而觉得,“楼苍”二字若是一种风景,大概也是很美的。

她很抱歉,“好难,好复杂,我不会。”

楼苍沉默无言地看着她。

姚雪枝等到最后一抹痕迹消失,小心望他,嗫嚅:“谢谢你救了我。我想抱一下。可以吗?”

“可以。”楼苍说,然后蹲了下来。

凡人幼童都很脆弱,楼苍没有用力气,比起拥抱,只是一个虚虚的环绕。但姚雪枝抱他抱得很紧。

白鹭出来了,手指头敲敲门口的石狮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楼苍抬起头,看到白鹭身后还有个青衣女子。

白鹭:“小孩,这个姐姐说要带你去吃糕点。”

青衣女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有青苹味、荔枝味,还有烧鹅味、烤鸡味,你要什么有什么。”

姚雪枝觉得他们在把自己当傻子。因为根本没有青苹味、荔枝味、烧鹅味、烤鸡味的糕点。

但是她倒是很乖,松开楼苍。松开之后才发现他的颈窝被她的眼泪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有点愧疚,擦了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姚雪枝被青衣女子牵着进了祓清堂,祓清堂的大门关上,金环把手还在摇。

白鹭也在看那摇晃的把手,总是带笑的面孔透着静默。

楼苍开口:“白师弟,多谢。”

嗯?白鹭回神。不明白他在谢什么。

但楼苍的声音很悦耳,像是夏日清泉和上好的玉佩叮咚叮咚地撞上,白鹭倒是愿意听他多说两句。楼苍不常说话。被欺负了不说一句,白鹭打人他还是不说一句,白鹭给他出气他依旧不多说一句,像个木楞子、大哑巴。

白鹭虽然不知道楼苍在谢什么,还是连连摇头。

头发和声音一起甩来甩去,琥珀色的眼弯一弯就盛起阳光,明明亮亮,澄澄清清:“当不起,当不起。比起楼师兄救命之恩,白鹭所作所为,才仅仅偿还了冰山一角罢了。”

镶金的琉璃坠珠时而磕在他的肩甲,时而落到他的颈侧,于是空灵悠久的梵钟声里,楼苍听到一丝与浩大无相宗不交融的,又俏又轻的振响。

“何况你那个师弟真是好烦、好烦、好烦……我这么说,楼师兄不会介意吧?”连用了几个好烦,可见是真的烦。

“我努力过了。有时候,我控制住我的手不抽他,就控制不住我的嘴不骂他。”白鹭接着说。他环着胳膊摇头,好像真为此苦恼似的,透出一丝虚伪的惆怅,“哎,真抱歉,我就是只管得住一个。”

楼苍看着他不说话。大概也不晓得要说什么。

白鹭的话没人接,也不尴尬,他从来不知尴尬是何物。他看向楼苍,楼苍白衣覆雪,长剑浮霜。雪冷秋凉之韵,苍松裁月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