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托尔斯泰(中)

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那对酒红色的眼眸,轻声开口:

“有时候我感觉您的性格很软弱。”

但有的时候,却又显得坚强和固执得过分——即使他所坚持的事情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的好处和利益,甚至有时候是有害自己。

比如现在。

为什么您还会选择接纳一个和您的道路背道而驰,甚至未来恶贯满盈的罪犯呢?

甚至他要伤害的正是您所守护之物,你所在意的一切在他的眼里只是通往更高阶梯和理想的垫脚石。

“可你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托尔斯泰耐心地蹲下身子,注视着对方。

他并没有觉得被对方的话语冒犯到,只是揉了揉自己家孩子的脑袋,眼神柔和:

“不要想那么多,也许我会不想见你,但这一点我是不会改变的。”

——毕竟,从战场上走下来的那一刻,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要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守护”了。

他做不到伤害任何一个生命,也没有办法再次忍受自己手上沾着鲜血的痛苦。

说是软弱也好,愚蠢也好……

但托尔斯泰还是不认为自己有决定一个生命生死的权力。

所以他只是注视着自己家的孩子,简单地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监护人哦,费佳。”

莫斯科的超越者给了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一个拥抱,回房间换上了自己的常服,最后一次为他整理好了衣襟,叮嘱着不要未成年饮酒,也不要养成乱咬指甲之类的毛病。

“以后不要熬夜了,再伟大的事业也需要你去或者完成。”

“嗯,知道。”

“冬天记得穿的保暖一点,你的身子比较虚弱,需要好好保护自己,别拿自己冒险。”

“嗯,知道。”

“还有,好好对待你自己,也好好对待爱着你的人。”

“嗯,知道。”

“以及……累了的话就回家吧,费佳。”

“……”

费奥多尔抬起自己的头,酒红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对方,看不出其中真切的情感。

“嗯,知道。”

他最后还是这么说。

在一切该叮嘱的东西都已经说完后,托尔斯泰蹲下身子,给了对方一个很用力的、属于斯拉夫民族的拥抱。

“再见。”

“一路顺风。”

28

托尔斯泰把自己家的孩子送出了家门,接着沉默了一会儿,走了一条与平时截然相反的路。

他今天不想去图书馆,不想去看那些雪白的鸽子,不想去任何一个地方,也不知道什么地方自己才能待得下去。

又有一个人走啦。

他垂下眼眸,努力地让自己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看上去不要那么狼狈。

这算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他们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了——就像是不再需要家长在它们身边担忧盘旋的雏燕一样。

……说起来,北原好像也是要在今天出发。

超越者沉默了一下,顺着墙壁的走向,无声地转过这个街角。

他注视着自己面前新的一片茫茫人海,目光却在第一时间落在了同样穿着一身厚领大衣的旅行家身上。

那个人正有点茫然地随着人群的方向走动,目光落在某个虚无的点,整个人的身上罕见地萦绕着一种属于分别的落寞气息。

——他在悲伤。

刚刚经历了一场分别的托尔斯泰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

超越者先生突然感觉自己在这一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因为他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很茫然,很不知所措,还带着徘徊、犹豫、逃避和浓浓的不舍。

但是……

“但也总不能因为这种原因就拒绝告别吧?”

托尔斯泰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感觉自己却又好像要忍不住地笑起来。

——好像这位旅行家天然就有这种魅力,可以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感受到一种名为温暖和柔软的、忍不住要微笑的气场。

北原和枫似乎也愣了一下,有些惊喜地转过头,橘金色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所点亮,一下子耀眼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托尔斯泰先生!”

托尔斯泰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个看上去还有一点幼稚的孩子。

但是他没有。

他们在只是莫斯科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莫斯科的地铁站,一起去看了这座地下宫殿的历史,一起聊着这些有关于艺术的故事,一起奔波在地下复杂的线路上。

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旅途中,言语和动作之间的配合和默契,似乎总能给人以一种灵魂互相贴靠的错觉。

托尔斯泰甚至有很多次想要开口,试图对身边的这个旅行家说出那些有关于承诺的话。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承诺。

是啊。他想要认认真真地做出承诺,承诺自己会保护自己的友人,就像是以前他承诺过要保护莫斯科以及莫斯科里面的人一样。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异能没有办法庇护这一缕谁都抓不住的风,也没法让这个人永远都待在自己羽翼的庇护下。

但他还是想要承诺。

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办法达成的、但是他却想要做出的、永远谨记在心里的承诺。

托尔斯泰听着临别的北原和枫在他的身边轻轻快快地讲着自己的安排,讲着那些明信片,那些他们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的风景,神色温和。

清风会不会记得一朵生长在疮痍和岩石上的花所散发的芬芳?

还会不会记得一只同样会飞,但是却宁愿给自己画地为牢的囚鸟?

但不管怎么说,托尔斯泰还是在这一天里第二次微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一路顺风。”

——这便是他唯一的祝福。

29

“所以北原今天给你寄信了吗?”

伊丽莎白小姐抱着她家的柯卡犬,小巧的下巴压在对方毛茸茸的耳朵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一对浅褐色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对方。

“嗯。”

托尔斯泰认真地拆开自己手中的信件,把里面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然后从鼓鼓囊囊的信封里抖落出了一大叠明信片,照片,还有小小的邮票。

在它们的上面被认真地描绘着属于另一座城市的风景,还有那些新鲜的花和遥远的蓝天。

“哇哦,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丹麦吧?新港边上的彩虹,还有坐落在水边的彩色房屋……很美呢。”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睛,纤细的手指拖着自己的下巴,眼眸中好像流淌着晶莹的光。

“是啊,是很美的地方。”

托尔斯泰注视着上面的图画,眼神温柔了一瞬,这么说道。

接着他便在边上伊丽莎白好奇的注视下展开了信纸,看起了里面的信。

——我现在正在哥本哈根。

现在又要到冬天啦,不知道托尔斯泰先生在莫斯科还好不好?有没有鸽子落在你身边?

说起来,我又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里面有的是人,有的不是——嗯,听上去会不会有点奇怪?但是我相信你应该能懂的。

我还认识了一个孩子。

唔,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也是一个孩子啦,但这不是重点。他真的性格非常非常的柔软——而且总是非常善于忍耐痛苦。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想要抱抱他了。如果他能和你遇见的话,那应该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也许他未来也会到莫斯科?谁知道呢。

……

莫斯科的秋天是不是很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几张俄罗斯秋天的照片:托尔斯泰先生照片里的莫斯科一定也很美吧?(笑)

说起来,也许下次我会给你寄一点丹麦的糕点或者酒?到时候你在圣诞节的晚宴上,就可以就着它们看那些来自异国的故事了。

说起来,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时间?我猜是下午——因为你说过喜欢午后的阳光。而很巧的呢,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也是在下午。

我这么说,你有没有感觉我们的距离稍微近了一点?

托尔斯泰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稍微愣了愣,然后便在午后的阳光下面轻轻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了遥远的西方。

的确更近了一点呢。

“伊丽莎白。”

“嗯?怎么了?”

“找个时间一起来一张合照,然后寄给北原吧。他会很高兴的。”

30

托尔斯泰知道北原和枫交了很多朋友,也知道他后来和每一个朋友面对面相处的时间、一起所经历过的时间都要比他长。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对此有过什么不安和担忧的表示,而是继续着自己按部就班的生活,看上去甚至有点悠然的味道。

在这段时间里,他终于在信件里的催促和自己内心莫名的情绪下拿起笔,认认真真地开始写起了自己之前一直想要写的小说。

他接着旅行家还没有写完的那个故事,为他谨而慎之地写上了结尾。

聂赫留朵夫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他把自己后半生全部的生命贡献给了那些最普遍最浩瀚的人群,他去看了自己愧对的那个女孩,他学会了勇敢地追求自己的道路。

每次当托尔斯泰在写这个人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奇怪而分明的感觉。

“他”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恰恰是他所正在寻找的东西。

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呢?

托尔斯泰在看这本书的问题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当他提起笔,打算写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

——就这样写下去吧。

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答案其实一直都在你的心里,你只是终于快要找到它了,不是吗?

他抬起头,在咖啡馆里看到了玻璃外面的莫斯科。

这里的街道人来人往,街头的画家为行人画着简单素描,白鸽迎着阳光飞起。

真好啊。

超越者微微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瞳孔中那抹好像一直笼罩着浅灰雾气的玻璃蓝好像在这一刻也被璀璨的阳光点亮。

他突然有点想念北原和枫了,还很想念他那些关于新朋友和新城市的故事。

即使对方拥有更多的朋友可能意味着自己地位的降低,但这没什么关系——成年人对友谊的存在有着更强的包容,也对自己的友人有着更多的信任。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和交流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语言来修饰。因为真正想要说的话,他们从彼此的目光里就能够读懂了。

这是独属于同样的孤独者和从“死亡”中复活之人的微妙默契。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彼此的来信,以及那些把彼此的生活都装点起来的各种礼物。

托尔斯泰的手指轻轻拂过手腕上带着鸽子羽毛的的手链,灰蓝色眼眸中柔软而温和的情绪愈发深下去了几分。

可惜屠格涅夫不在。

这位超越者有点遗憾地想。

否则他就可以伸出手特地给对方看一看,顺便告诉那个总是喜欢调侃没有鸽子亲近他的人,已经有飞鸟落在他的手腕上了。

而且还是全世界最温柔、最可爱、最自由的那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