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托尔斯泰(中)

15

战争后的废墟上会开满花吗?

托尔斯泰不知道,但是他在这些断壁残骸里面洒满了种子。

有一只活下来的鸽子在另一头好奇地啄着这些小玩意——它也许的确是饿坏了,否则肯定不会靠得托尔斯泰那么近。

他要走了。

作为贵族的托尔斯泰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这一点。他会被派离战场,然后守护着暂时没有任何战争危机的莫斯科,一直到死亡。

因为那里是俄罗斯帝国的政治中心,是绝大多数重要人物所常住的地方。

战争与和平。

多讽刺啊——最能够带来和平,也是最不可能结束战争的异能。

他甚至都搞不明白这个异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托尔斯泰这个笨蛋依旧拯救不了任何一个急需被拯救人,也保护不了任何一个被战争摧残的生命。

如果这个异能真的有什么意义的话,大概是提前带着他回到了原点?

托尔斯泰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这片埋葬了很多人的土壤,最后有点自嘲地笑了起来。

好吧,也许这就是他和莫斯科的宿命。

宿命,应该是这么叫的吧。

16

回到莫斯科的日子无非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过去那些习惯的东西因为这段时间的离开,突然重新变得生疏了起来,甚至让人手忙脚乱。

托尔斯泰只能努力地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出贵族的应酬方式,有些尴尬地应对着来来往往的上流群体,继续做着自己乖巧的继承人。

幸好他们大多数和战争前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女人们谈论的时尚变了,其余似乎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否则他可应付不过来。

除此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不再想那些和写作有关的事情了。

他多出了一些时间,至少可以去红场,或者是去莫斯科国立图书馆的广场上看看鸽子。

虽然那些鸽子都不喜欢他。

于是托尔斯泰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像是当年隔着一个窗户,隔着遥远的天空看它们的时候一样。

这个被迫退役的军官当然不会对这些见到他就会惊慌地乱飞的鸟儿感到不满。

“相比较人类而言,它们只是有着过于敏锐的察觉与任性的权力:毕竟没人喜欢一个战场上走出来的刽子手。”

托尔斯泰有一次对自己家的孩子这么说道。

“唔……屠格涅夫先生可能不这么觉得。”那个孩子眨了眨自己酒红色的眸子,乖巧地这么回答。

托尔斯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无人问津的玉米粒抛在了广场上。

“那个家伙啊,不算。”

17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是托尔斯泰家里新成员的全名。

也是他军队里一个死去的军医的孩子。

他们的相遇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在莫斯科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角落。

托尔斯泰看着那个手上还沾着鲜血的瘦弱孩子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了无辜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软绵绵的仓鼠幼崽。

“这位先生,”他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血液,只是弯了弯酒红色的眼眸,属于孩子的声音十分平稳,甚至含着柔软和乖巧的味道,“您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啊,这下麻烦了。

托尔斯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有点苦恼地看着眼前的孩童。

在官方的认定下,托尔斯泰也得到了一些作为“超越者”的特殊待遇,多少可以照拂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死者的家庭。

托尔斯泰独自面对过了很多场战争,看见过很多人的离去,答应过很多承诺。

只是这一个孩子,和他之前所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为了自己的目标可以不择手段的、极度危险而又不在乎道德的天才。

这就是托尔斯泰在第一次遇见费奥多尔的时候,脑子里最为深刻的印象。

他们不是同一道路上的人,甚至自己如果接触他的话,以后的日子也会多出很多麻烦。

但是……

托尔斯泰眼底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握住了眼前孩子的手:“嗯,我来接你回家了。”

18

事实证明,不管是在哪个时代,养孩子都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麻烦。

尽管托尔斯泰家的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乖巧到让人省心——但这才是问题。

不管是对方彬彬有礼的举止,还是过分安静和平淡的性格,亦或者是顺从地面对托尔斯泰让他去上学的安排,都让这位超越者有点无奈。

“其实我觉得你可以更活泼一点的,费佳。”

一次,他们一起坐在餐桌边上的时候,托尔斯泰用有点惆怅的语气说道。

是啊,很乖巧,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但是托尔斯泰知道,在这份贵族式的优雅和乖顺的外表下,这个孩子始终都是第一次他们见面时的样子。

那对红色的眼睛里流动的是火焰和鲜血一样滚烫而又危险的色彩,明亮和耀眼得就像是莫斯科冰天雪地里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而他自己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火焰烧剩后的余烬而已。

“啊,其实没有关系。已经有了一个很活泼的朋友了。”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睛,用温和的语调如是说道:“是很有趣的人呢。”

托尔斯泰看了他一眼,确认对方口里的“朋友”应该还活着之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那挺好的。”这位家长犹豫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这么说道。

这句话说完后,所剩下的也只有沉默。

就这样好了。

超越者垂下眼眸,突然放弃了继续说下去的想法。

作为理想注定背道而驰的两个人,他们能留给彼此一起的时光并不多。

所以就让这样平静的生活、他们还能坐在一起的生活,稍微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吧。

——这便是他所有的软弱与贪心。

19

战争还没有结束,但屠格涅夫倒是和托尔斯泰一样,半路就获得了解放。

据说是因为对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敌方的超越者聊上了,结果被俄罗斯官方发现两个人是旧交,而且自己家的超越者曾经还去隔壁国家兼了个职……

这种程度的政治不正确,虽然碍于超越者超然的身份,没有办法对他直接做什么,但自然还是被提前遣返,不能再插手战争了。

托尔斯泰和因为无所事事,干脆跑到莫斯科拜访他的屠格涅夫在客厅里聊了好一会儿。

一开始两个人都聊得非常愉快,直到话题深入到了有关于孩子的问题上。

“你为什么要收养这个孩子?”

屠格涅夫是真的感到非常迷惑:“他真的太危险了——不管是他的性格还是所坚持的东西,和你完全都不是一路人。”

托尔斯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望着自己正在吨伏特加的友人:“嗯,我知道。”

在他第一眼看到费奥多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存在着多么危险的因子。

——那个看起来柔软又乖巧的孩子在未来,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罪犯,而且他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条崇高的道路上。

而他无法阻止对方,或者说,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个过于聪慧的孩子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我都搞不懂你为什么会这么蠢?那个孩子根本不需要你的照顾!他自己就可以生活得很好了,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屠格涅夫有点不爽地看着在自己看来有点蠢的朋友:“不要告诉我你又烂好心了?”

托尔斯泰垂下眼眸,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没有办法啊。”

这位温柔的超越者缄默许久,最后只能这么回答自己的友人。

他当时问了我,我是不是来接他回家。

而我,怎么能说出那个“不”字呢?

21

费奥多尔第一次遇见屠格涅夫就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对方蓝色眼眸里投射过来的眼神就像是一把犀利的刻刀,好像要把眼前的人整个剖开,仔细观察对方的内里。

很危险的人。

费奥多尔淡淡地抬起眼眸,对视上这个来访者冷冽的眼睛,和对方很有“默契”地同时想到了这句话。

“我真是不知道费奥多尔为什么会收养你这样的人的——呵,打着为了人类的名义,但是对人命毫不在意的家伙。”

屠格涅夫眯起了眼睛,像是发现自己家领地跑进来一只危险来客的猫,威胁性地伸出了自己锋锐的爪子。

“哦,您也不逞多让呢,这位——屠格涅夫先生?没有丝毫大局意识,甚至愿意把自己要保护的人民交到敌方的仁慈手里。”

费奥多尔不急不缓地开口,酒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托尔斯泰先生会有您这样的朋友,这才更让人吃惊一点呢。”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信任,所以才会这么说吧?”屠格涅夫懒洋洋地开口道,漫不经心地绕开了对方,往客厅里走去,“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不会见到你。”

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托尔斯泰早就把你随便丢到什么国家去了——反正只要不在俄罗斯,他也懒得管这个麻烦的老鼠崽子。

费奥多尔回以礼貌而又温和的微笑。

放心,您说不定下次就会被扫地出门了。

——说起来,要不要以屠格涅夫先生的名义送一瓦罐鸽子汤呢?

22

“哦,没错,瓦罐里的鸽子汤就是我炖的。”

屠格涅夫傲慢地扬了扬下巴,“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这么回答道。

“反正鸽子什么的,这个又不重要——而且被饲养起来的肉鸽,除了用来炖汤,难道还有别的意义吗?”

这位从圣彼得堡而来的超越者眯了眯眼睛,用有点倦怠和锐利的语调回答:“还是说,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廖纳?”

天真吗?

“……抱歉。”

托尔斯泰注视着自己的友人,玻璃蓝色的眸子中露出了有点疲惫的微笑,但是他的声音却是异常坚定的:“但我不打算改。”

超越者偏过头,躲过了从窗户外面直射而来的阳光。他的表情是罕见的固执和坚定,就像是一个人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

那是唯一不能放弃的东西啊。

……唯一的东西。

屠格涅夫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生气,只是用锐利而尖刻的目光继续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对方最后的想法。

“如果你不接受,那就打一架吧,伊凡。”托尔斯泰闭上眼睛,然后很平静地开口,语气里好像还带着自嘲,“虽然我不会改变任何决定。”

我是一个很软弱的人,我驯服地对待着这个世界加于我身上的一切,我连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都做不到——甚至我都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去守护。

但是……

但……

“真是很抱歉,但是我真的,所拥有和能够保护的东西也只有这么一点了。”

即使他们可能不知道我,不认为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但我还是想要去保护他们。

托尔斯泰笑了一声。

屠格涅夫说的没错。他想,他的确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笨蛋。

可谁叫他愿意呢?

23

除了两位当事人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次由争执变成的约战到底谁是胜利者。

反正这两个人绝交了——这算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点。不得不说,这两位超越者友谊的破裂让不少上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