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海,那个在须弥结识的同行者的相貌,居然与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神似。

当两张面孔在他的眼中慢慢重合,他感觉到记忆的悬丝被轻轻勾动。这毫厘之间的颤抖慢慢地向末端传递,并在刹那间涌变成如此剧烈的波涛,将他整个人毫不留情地席卷。

冥冥之中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他为何会对偶然遇见的人产生兴趣;为何会想要在佐海夫妻面前伪装得善良;为何会主动出手对佐海夫妻加以照拂;为何会因他们偶然的一句话,放任探访故地的想法在脑海中如此肆意地蔓生,然后再次踏上踏鞴砂的土地。

因为,佐海是眼前这个刀匠的后人。

流浪者离开这里实在太久,记忆的相片早已落了一层灰尘,他有时甚至不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踏鞴砂每个人的音容,以至于当他看见佐海时,轻易忽略了脑海中隐隐的触动。

然而,记忆也许会欺骗,但永远不会背叛。

其中存储的信息也许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然后破碎,最后好像被遗忘,但它们的根须仍如此顽固地扎在灰暗的角落,调动主人的五感捕捉着一切与那些碎片相关的要素,并驱使着主人在无知无觉中向那个既定的答案靠近,静静等待着被回忆起的瞬间。

他早该想到的。

早在于须弥见到佐海夫妇时,他就该想到的。

见面时,佐海向他表明了姓氏,而稻妻平民的姓氏多来源于居住地或职业,“佐海”意为靠近海边。在群岛组成的稻妻,这个姓氏实在是太过常见,因而他没能第一时间将五百年后的佐海与五百年前某个拥有这个姓氏的刀匠连接起来。

早在阿西提到丈夫在踏鞴砂任职的兄长时,他就该想到的。

天领奉行下属有一支军队常年驻扎在踏鞴砂左近,踏鞴砂刀匠与工人的领袖也往往由天领奉行任命,两个群体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笼络工匠群体,这里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倘若刀匠的孩子们在锻刀方面缺乏天赋、不能继承父祖的手艺,他们便会被天领奉行招收,成为士兵或担任下级武官。因此刀匠们或多或少都有隶属天领奉行军阵的亲戚。佐海在寻找村庄时曾谈论起踏鞴砂种种,他却只认为佐海曾随着在天领奉行任职的兄长居住,丝毫没有考虑过他或许与刀匠有关联。

直到他站在这里,再次与眼前的男人相遇,才幡然醒悟,这跨越五百年漫长时光的联系,竟仍然如此清晰明了。

流浪者望着男人的面孔,一时怔然失语。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布满老茧的滚烫手掌稳稳抓住流浪者的肩膀,语气中是满满的关怀与一些故作恼怒:“站得离山谷这么近,也不怕掉下去。丹羽大人不是总嘱咐你要少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吗?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告诉丹羽大人,让他好好教训你!……”

流浪者嘴唇颤了颤,抬手覆盖住男人粗糙的手背,轻轻将这只扶住他的手掌向下推:“我……并没有见过您。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何尝不想紧紧拥抱这里仍鲜活存在的每一个人,快快活活地同他们叙旧,将自己见到的异国风景讲给他们听。但真正的倾奇者此时正在山谷中走动与交谈,而经历了五百载岁月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讨人喜欢的纯白少年。

若他在此处认领了作为倾奇者的身份,那么待到他与过去的自己碰面时,该如何向踏鞴砂曾经给予他温暖的众人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