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此地,初春的微风中,夕阳最后一抹余光下,她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望着他从未改变的温和微笑,望着他诚恳的神色,望着他被汗湿透又干了后有点痕迹的领口,还有沾着泥泞的鞋,很突然地,她突然出了神,胸中涌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
她想:我竟然是这种人。
……竟是一个,偶尔也会觉得,如果世上像他这种人多一点,像他这样的有钱人,多一点就好了——这样天真、愚蠢的人。
……就像她从来觉得自己并不比他们低贱那样。
她的心底深处,竟也期望着,有一天,他们也能理解,他们并不比她们高贵。
一阵微风吹过,吹过小飞,又吹到花满楼的身上,风的声音,风的气味中,花满楼敏锐的发现身前人身上的气氛改变了。
他身上那层被她凝着时总会因对方杀意而浮起的薄薄凉意,正在缓缓被风吹散。
在被杀意凝注时,花满楼没有丝毫不忿。
因为他永远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体谅他人的苦衷。他总觉得,一个人若对外界竖起满身的尖刺,并不一定是因为性情天生凶悍,更有可能是此人自己就被尖刺深深伤害。
如今杀意融化,他也没有太多意外,因为他早认定身前这个冷冰冰的姑娘,甚至世上所有人的本性都是清澈纯洁的,只要诚恳沟通,就能化解隔阂。
……但他还是很开心。
小飞突然问:“你真的不是走丢了?”
花满楼发觉自己的微笑勾得大了一点,轻轻摇了摇头。
小飞又问:“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花满楼想了想,唇边的笑意促狭起来,打趣道:“嗯……为了让一个调皮的孩子,被他的母亲打屁股?”
小飞:“?”
小飞有点茫然地眨了下眼,显然不能理解这两件事之间的因果关系。
而花满楼也不解释,只反问道:“你也许会怀疑我为什么在这里,但你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呢?像我这个瞎子出现在也许不该出现的地方,你有那么高的功夫,也一样出现在了现在这个也许不该出现的地方呀。”
小飞淡淡道:“没什么不该,我本来就是个种地的。”
花满楼又笑了:“好巧,我也只是个种花的。”
小飞瞥了明显养尊处优的花满楼两眼,意有所指道:“这儿只有要种的田,可没有什么花。”
“可花儿在哪里都是会绽放的。”
花满楼微笑摇头:“你觉得没有,只是因为你还不曾注意到罢了。我却觉得这里的花儿实在很多,无比美丽啊。”
小飞:“……。”
务实农民小飞和文艺青年花满楼的脑回路实在搭不到一块,她思量一番,只能推测这富贵瞎子是不是不小心把这乡间他以前没闻过的什么奇怪味道当成花的味道了……?
这么一想,她微微恍然:怪不得这人明明瞎了却还到处乱跑,原来是因为脑袋不太好用。
恍然的小飞看着眼又瞎又傻的花满楼,有些同情,又觉得有钱人实在不需要同情,踟蹰半晌,眯起眼睛,慢慢道:“我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你快回家吧。”
花满楼并没有应答,但他也没有拒绝,他只是又轻轻笑了笑。
“但我却很想帮你些什么。”
这个外表看着文弱柔和,内里性格却出奇固执的年轻人微笑道:“你觉得我帮不上你,只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但我却知道,你一定会有我帮得上忙的事的。”
小飞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花满楼感觉得到她的眉头紧锁着,眼珠在他身上打着复杂的转。
她显然并不相信他,但花满楼却很坦然。
他当然坦然。这是一个和天生胡搅蛮缠的陆小凤青梅竹马长大,却从未有一次改变过自己决定和立场的硬骨头,一颗即使失去了视力,也打心底不觉得自己欠缺别人什么,甚至觉得自己得到的更多的大心脏。
这样的他一生经历的质疑和善意的过度关照实在很多,但他却总能证明自己。
而现在他也想让她知道,他很值得信赖。
小飞并不了解花满楼的经历,她只是复杂地,无语地看着花满楼。
她想:这个有钱人,是不是觉得自己瞎了却能到处跑很了不起?
的确,她得承认,如果换成她失去视力,她是一定做不到花满楼的云淡风轻,甚至还自得其乐去乡野‘赏花’甚至试图下河救人的,她绝做不到像他一样闲适宽心——因为她需要劳作。
失去视力,对一个农民而言就是失去劳动力,就是死。
眼前这个见人三分笑的年轻人似乎靠自己坚强的心灵战胜了身体的残疾,然而,这真的意味他那养尊处优的身体品尝过生活的疾苦吗?
小飞慢慢想着,问:“你觉得,你能帮我什么?”
“我还挺会种花的。”
花满楼并未犹豫,就好像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就等着这个疑问般,轻快道:“你是不是在帮村人种地?我也觉得大家很辛苦,能帮上些什么就好了。”
小飞的目光渐渐深沉,缓声问:“……你要种地?”
花满楼反问:“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小飞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深深盯着坦然微笑的花满楼,盯着他一尘不染、暗绣云纹的白锦罩袍与柔软舒适,踩上去就像踩在云上的织金靴,沉默了很一会儿。
“……好。”
终于,她平淡地说:“春耕时永远不嫌人多,既然你想,那就跟着来吧。”
她重申:“只要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走。”
花满楼郑重了神色:“我是绝不会走的。”
小飞终于笑了。
那的笑声既沙又轻,简直就是一阵气音,只有花满楼的耳朵能确认那确实是一声轻笑,太轻了,以至于她随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轻飘飘的。
小飞轻飘飘地,意有所指般说:“……没什么。我会给你收回这句话的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