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有钱人出现在乡间的时候,总不会为她们带来什么好事。
小飞厌烦透了这些个捧着金碗还踢她们泥碗取乐的家伙,一点儿不想搭理他们,时不时还会希望他们全都从世上消失。
可她又不得不记得她刚遇到眼前这个有钱的年轻人的时候,他正准备往河里跳。
……虽然什么忙也没帮上,但这个男人当然是准备下河救人的。
因为这份正面印象,小飞便没有理会他一路缀在自己身后的举动。她明白,这人既然想下河救人,当然也会关心那孩子有没有好好回家。
但这个总是让人觉得他心情一定很好的年轻男人却在她把孩子送回家之后还微笑着跟了她一路,这就有点让小飞无法忽略了。
小飞凝视了一会花满楼那双虽然漆黑温润,却显然没有光泽的的黑眼睛,想了想,又想了想,神色逐渐复杂。
花满楼听见她终于有了呼吸。
终于正眼瞧了花满楼,发现这人视力问题的小飞心情有些复杂,很半晌,沙哑而缓慢问:“你……走丢了?”
她的心情确实很复杂。因为她正在心里琢磨:这瞎子要是真走丢了,她是把他丢这里,还是弄回去?
丢着不管似乎有点太过分了,但给这种富贵子弟送回家去,被迫沾染一下他们家里的奢靡气息,她却也实在能恶心到明年,很难不摘一个两个脑袋。
复杂,复杂极了。
花满楼:“咦?”
花满楼看不见她复杂的神色,但他听得到她复杂的声音,聪明的他一下子领会了小飞这个奇怪问题的含义。
他的心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笑的花满楼思索了一会儿,还是低头笑了起来,轻快道:“并不,我只是出来散散心。”
小飞:“……”
花满楼的笑容很真诚,从他跟了小飞这一路的情况,他的行动也确实并没有为盲眼受限。
但小飞实在无法忽略他是个瞎子这个事实。她是一个农民,对一个农民而言失去视力甚至比失去手脚更可怕。
至少她绝不敢去想如果她失去视力该怎么办。
她的心里衡量着讨厌的有钱人和需要帮助的嘴硬瞎子之间的平衡,可很快发现这实在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因为一个失明富人的生活就算再怎么曲折辛苦,也只会比健全的穷人轻松自在无数倍。
……而这份轻松自在,也总是建立在她们的汗水与苦痛上。
于是,她的神色又冷了下去,漠然幽深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带着压迫性的威胁,缓缓问:“……为什么跟着我?”
花满楼依然微笑着。
小飞的反感是如此明显,可花满楼就像完全没有发现她对自己的敌意似的,还是很温和地笑着,温柔地说:“因为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
小飞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晌,她缓慢地,冷淡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瞎子帮忙的事。”
……这话实在有点伤人,连花满楼有点无奈了。
可他的无奈却不是因为他被这么直白地说是瞎子,而是因为对面的人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帮助。
虽然心中无奈,他的脸上还是笑着的,很温柔地反问:“现在的天气还不是很暖,你难道要一直穿着湿衣服?”
小飞道:“我快拧干了。”
花满楼问:“那就是还没有干。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拒绝一件干衣服呢?”
这问题就有些明知故问了。
小飞盯了他许久,她的声音更冷了,手也缓缓落到了腰间的剑上,似有似无地抚摸着:“我们不像你们有那么多能换的衣服。我们珍惜身上每一件衣服。”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在我要下河的时候拦住了我,替我救下了那个孩子,当然,也替我湿了一件衣服,我自然理应要还你一件。”
“……替?”
小飞险些要冷笑了,她的目中陡然透出一股狼盯着猎物时的威迫与冷漠,哑声道:“别说得像那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绝不会要你们施舍的任何东西。”
花满楼一愣。
她的话尖锐得像一柄钢刀,身上更是一股毫不作伪的戾气,但花满楼却只愣了很短的时间,便垂头笑起来。
他的笑容实在非常柔和诚恳,在最后一抹夕阳的柔和光亮下,更透出一股润泽可亲,清澈暖融的味道。
可小飞依然只是抚着腰间的剑,幽深,冰冷地看着他。
并不在意她如有实质的敌意,花满楼慢慢仰起头,油然微笑起来:“不,孩子和每个人都有关系。更何况,若那孩子死了,不仅她的家人会悲痛欲绝,我也会永远忘不掉曾有一个幼小的生命因我的无能而流逝——你现在知道了,你救下的不仅是那个孩子,还有另一条生命未来所有的快乐。”
带着明亮的笑容,他轻轻道:“……我很感激。”
……这个人是认真的。
小飞想:他竟然是认真的。
如果有一个人能指着现在的花满楼,指着这样一张诚恳而谦逊,闪动着由衷感激的脸说他在说谎,那么他的眼睛一定比花满楼更瞎。
当然不瞎的小飞久久沉默了,她发现自己第一次遇到这种人……这种有钱人。
她的手上沾过许多富豪的血。越有钱,她杀他们时越是一点儿负罪感也没有,甚至比杀鸡还更心平气和,因为她打心底知道这些人该死。
他们从不曾考虑过她们要怎么活,她当然也不会迟疑他们该不该死。
……这世上,真的会有不该死的富人吗?
小飞静静望着花满楼。望着他没有光泽的双眼,他柔顺平整的衣衫,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还有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永远没有阴霾的笑容。
……与踏入农田便与村民混为一体的小飞不同,眼前的人,与她截然不同,更与这里格格不入。他的身上没有丝毫苦难的痕迹,生活与他而言,从来是幸福的享受,而不是折磨的煎熬。于是,在周身平静、温暖的阳光下,他竟然妄动了那颗多余而令人嗤笑的善心,俯下身子,侧耳聆听,想知道脚下的她们,是为何悲戚。
这样的人,她见得不多,但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
……坦白说,小飞很瞧不上他们,因为她心知肚明,这些从未吃过苦的‘善良老爷’,他们是永远不会真的懂得她们的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