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二章

盲船 普通的鹿 2175 字 9个月前

“小娥其实比那些每天在干活的女人幸福很多。”他告诉警察。

徐小娥一开始还走动,问他要手机,之后就躺在沙发上了。他到清晨才发现,躺在客厅沙发上一整夜的徐小娥怎么也叫不醒,他说徐小娥的死是他没想到的意外。因为徐小娥死了,他太害怕了,才想着把人拖到床上去,跟警察撒谎说自己打了人就出门了。

赵见初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三个部分。头脑仍停留在河滩上悠悠地打转,耳朵听着陈谶与高辉的对话,一来一回,好像另一个维度的事件,手有自己的意志,在键盘上分毫不错地敲击。

直到高辉忽然哽咽起来,说“我爱她”。

这三个字破梦一样,将赵见初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拽回审讯室里。

“你爱她?”赵见初难以置信地重复。

“她上个月就提离婚,”高辉说,“我那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把手机给她,她马上就会报警,都是我打她的证据,上了法庭,就非离不可了。”

他的眼神涣散,“我就是不想跟她离婚,我还是爱她的。哪怕她生不了孩子,我父母都一直让我离,这样我都不想离开她,她竟然要跟我离。我都答应了改。我爱她啊——”

高辉的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委屈,好像画技拙劣的西洋景里那些表情僵硬的人物:“我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了我自己。”

赵见初打完这句话,敲下回车,慢慢地开口:“没有控制不了这件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也足以让对面的男人听清楚:“我不知道谁给你灌输了这种想法,让你觉得人可以失控,失控可以成为一个借口。你错了,没有这种事。你打她是因为你觉得可以打,所以你就打了。从来都没有失控这回事,真正失控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倾向,不会选择性地只对妻子发泄。警察走访你的同事,他们都说你在单位里很好相处。这说明你很会控制情绪,从来都没有什么失控,你就是想殴打你的妻子,就是这么简单。”

陈谶盯着赵见初,表情紧绷,随时准备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生怕不合规的话会被督察揪住小辫子。

但赵见初说完这几句就闭嘴了。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字地把刚才的对话敲在审讯记录里。

陈谶拿着口供回去,剩下文书工作一步步走流程。

赵见初习惯边干活边整理,回去就把完整的尸检报告签字发过去。

“你估计会怎么起诉?”赵见初问,“有可能起诉故意杀人吗?”

陈谶很快摇头:“很难,几乎不可能。不过他不让徐小娥离开家,拿走徐小娥的手机以至于徐小娥无法求救,这种情节在量刑的时候会采纳的,但是要判故意杀人,完全缺乏逻辑支持。他的危害行为并没有指向杀人的目的,无法构成客观意义上的故意。大概率还是以故意伤害起诉。”

他接着又说:“法律有法律的框架,咱现代社会也不能搞以眼还眼那一套。死亡是个最终的结果,但这个结果该由谁承担多少,我们说了也不算。”

快开到市局门口的时候,路上渐渐堵起来了。

十字路口前行人灯亮,赵见初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视野又消失。他忽然开口:“其实你我都清楚,他就是想让徐小娥死掉,因为徐小娥死了就不会离婚了。但是我们证明不了。”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了。

只要用起失控这两个字,将问题圈在徐小娥和高辉之间,限制在某一个有情绪问题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之间,就可以不去面对真正的恶。

真正的恶是对权力的渴望。高辉盼望着拥有、控制徐小娥,他迫切地需要向徐小娥展现他之于她的那份权力。

赵见初已经意识到高辉的失控并不只是他个人行为的结果,而是社会机器默许了他拥有这份权力,默许他把失控作为施暴的借口一而再使用,进而回避一个丑恶的事实,即在两性关系中渴望着控制对方和施展权力这种事,是可以发生在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不仅仅以暴力这样刺目但仍旧具有伤害性的方式呈现,甚至可以发生在素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之间。

这台机器默许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宣告所有权,从语言上的“嫁给我”到婚礼上父亲与丈夫间的交接仪式,从里到外堂而皇之地构建出一条绿色通道,默许权力阶梯的存在,允许一个性别被物化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