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答应你。”
握上那只手,你感觉身上加载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诺言从口中说出,在掌心相交之处凝成羁绊,透过血肉紧紧交织。
你紧接着说道:“但是,我也会保护你的,你也不要受伤。”
他似乎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说,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头。
“别这样看我!”你急急道,迫切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确实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还不能跑八百一千!可是,可是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一定会!”
这话怎么越听越没有说服力!
你自己都觉得燥得慌,但一味承受好意实在过于沉重了,你必须,也应该做些什么。哪怕现在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你,你别不信,实在不行……我待会就走去绀田村给你看!”
“啊……这个就不必了。”旅行者噗嗤一下笑出声。他看着你,眼睛里亮亮的,回握住你的手紧了紧握着的温度,“我听到了。”
“啊,噢,你记着吧!”
一时冲动说的话被他这样认真回应,说不开心是假的。刚才阴郁的想法被一扫而空,你握着他的手上下摇晃。
“我相信你,你可以处理好这件事的,我不会干预你。”
旅行者眼睫微闪:“关于那个,我大概猜的到是让我们去做什么。”
“真的?”
“完成这三个心愿之后我会认真考虑对方的要求。如你所说,社奉行是我们接近神明的最快方式,虽然目前这步棋看起来是在造反,但如果接下来,我看到的和我预想的差不多的话……那有些浑水,可就不得不淌了。”
“……”
为什么他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明明拿着剧本的人是你???
“既然如此,”少年轻笑一声,“那我们都得小心些。毕竟前方等待我们的,似乎尽是波涛汹涌。”
你精神抖擞地站起身:“包在我身上!走,我们现在就去绀田村!”
“好。”
旅行者将派蒙抱好,托在肩膀上。你们一行人终于结束掉这个长的过分的午休,走出镇守之森后,天光再次降下,照亮前方道路。
虽然现在能约定的只有空头支票,但总有一日,是能够兑现的吧?
15.
绀田村有一位老人,他在这个村子里守望了三十年,失去神之眼后却毫无征兆地要离开。当手岛大叔茫然着问你,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里,又为何不留在这里时,你和派蒙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旅行者将日记本和御守交到他手中。
“这是您的东西吧?”
“啊……”老人接过去,在手中检查翻阅,声音疲惫而空洞,“是的,这是我的笔迹,那么这些的确是我的东西。”
少年问对方需不需要认真看一下,但手岛很快地翻完了,好像手中的只是本图册而已,不需要费心多看。
你忍不住插嘴道:“您要不要再看一遍?仔细些?”
手岛只是摇摇头:“不,不用了。”
“可——那些都是——!”
旅行者阻止你继续说下去,他一手将你拦在身后,一边问:“请问您看完之后是怎么想的呢?知道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吗?”
“理由……啊,我是为了等人。”手岛抬头看着绀田村的天空,上面飘荡着老旧的鲤鱼旗,不知究竟放置了多少个年头。
“虽然上面写的东西我都已经忘记了,但我应该确确实实在这里等过一个人,等了三十年。”
三十年?!
派蒙一下子跳起来,手岛继续说:“在这期间,我每天把有趣的事情记录下来,为的是今后重逢的时候,能够把这三十年的岁月一一讲给她听。”
“为什么我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呢?仔细想想,神之眼被夺走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抽空了。爱也好,遗憾也好,与她有关的一切,全部都消失了……”
手岛的声音很空洞。沙哑的,饱经沧桑的,但更重要的是那份空虚感。仿佛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填补,他茫然无措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仿佛行尸走肉。
旅行者叹了口气:“你会难过吗?”
“肯定会难过的吧?”派蒙低声道,“三十年,等到现在了……”
可手岛却轻易否定了她的说法。
“好像,也没那么难过。毕竟我已经忘记她是谁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和我经历过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清了。就好像她从未出现在我身边……就好像这些年不过是一场模糊的梦。”手岛苦笑着说。
“但……不了吧。”他摇摇头,接着再次看向天空,眼神也空荡荡的,不知道是在看一个他再也想不起样貌的人,还是在看他空白模糊的三十年。
“都已经等了大半辈子,还是继续等下去吧。”
“只是……如果见到了她,却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的话,会不会让她感到难过呢?”
16.
派蒙扑进你怀里,紧紧抓住你的衣服:“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可是,好难过。”
“我知道。”
你拍拍她的后背。旅行者和手岛大叔在做最后的告别,你和派蒙站在绀田村村口,感觉一股冷风吹来,吹得你凉飕飕的。
这注定是一场无意义的等待。可无意义等待的意义竟被写进神之眼里,成为手岛一辈子的愿望,神之眼被夺走,愿望和意义随之消失。
愿望,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呢?
17.
第二个故事要来得更紧张些。武士拔刀与平民对峙,饿得饥痩的人们向武士讨要救济粮,你们来的时候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场面。
“什么救济粮,我不知道那种东西!”
“说到底,我要是有救济粮可以吞占,还会过得这个鬼样子?离开!再不走我就要拔刀了!”
派蒙抱着一盒子欠条,惊慌失措道:“旅旅旅行者,你可别拔刀啊?!”
旅行者:“……我不会这么干……”
你们把欠条带给黑泽武士看,并且将从葵那里打听到的所有情报转述给他听。黑泽的表情从茫然,变得愤怒,接着是困惑,最后是惶惶无措的复杂之情。
“所以,救济粮确有其事,但这不是公家的粮食,而是我自己用薪水买的。”他握紧腰间佩刀,“完全不能理解。以前的我到底在想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我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可欠条是真的……”派蒙小声说,你看向他的刀。
“你还记得你这把刀的来历吗?”
“这个?这是老爹的刀。”他低头看了一眼,“上面刻着‘仁义’两个字,我小时候偷出来到伙伴们面前炫耀,还被他狠狠训斥了。可我现在连他当时说过什么都记不得。”
“是因为失去了神之眼?”
“也许吧。我的记忆中有大段大段空白,天领奉行的人说因为我对‘眼狩令’颇有微词,所以提前把我的神之眼收缴,结果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一群人跑来找我要所谓救济粮。”
“可,这是……”
“如果连你都不能理解的话,那就再也没有人能理解过去的那个你了。”你认真道。
“仁义?可是,就算我以仁义对待他们,我得到了什么?欠条?骂名?还是资不抵债要拿去典当的刀?”
“……”
“你知道最荒唐的是什么吗?”黑泽耸耸肩,语带嘲弄地说,“我完全不理解以前的自己,当然不可能继续做这种事。但即便如此——对他们拔刀的时候我依然会感到心痛!”
派蒙和你哑口无言。黑泽转过身背对着你们,面前的樱花树开得正好,片片粉樱飘落,在未来会褪色腐烂,化作肥料滋养新一年的樱花。
“我当不了好人,却连个坏人也做不成。你们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18.
“派蒙不想做下去了。”
她扒在你的肩膀,开摆:“失去神之眼也太惨了,我不行,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们才想推翻眼狩令吧。”旅行者叹了口气。
“幸好你们没有神之眼。”派蒙对你们小声说,“不然,万一你们的神之眼也被雷电将军夺走,是不是就会变得不认识派蒙,还要把派蒙丢下,各自离开?呜——我不要这样!”
她一边说着一边摇头。你示意她放宽心:“不会的,我们不会变成那样的。”
“真的?那太好……”
“对,就算是现在我也想把你拿去‘九十九物’典当。赚点小钱买三色团子,再去买酒喝——嗷啊!等等,你不要咬我!!”
“咬的就是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19.
最后一位神之眼被夺走的人是一位剑派宗师。他仿佛被邪祟缠身般惶惶不可终日,在神社巫女的帮助下依然没有好转,最后只能求助于鸣神大社的大巫女大人。作为协助者,你们自然也随行上山。
但是……
“等等,她刚才是不是看我们了?”
樱粉色从神樱上飘零,仿佛氤氲的粉红瘴气一样缭绕整座神社,再从层层叠叠间冒出来个柔软的耳朵,莲步轻移,铃铛声先于她调笑的语调。
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八重神子。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还,还是说,是我看错了?”派蒙小声嘟哝,飞在你头上用手捂住你眼睛。
某人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去了。
“嗯……很抱歉,你们的师傅身上并无任何邪祟。”只一眼,八重神子就笃定地说出结论,她眼睛微眯,似乎在看更深层次的东西。
“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内心崩溃,心智受损,而后变得疯癫。至于‘诱因’,我想应该是失去了神之眼。”八重神子闭了闭眼,“被夺走神之眼,也就意味着被夺走了愿望。”
“愿望……可是八重大人,如果被剥夺了愿望,师傅不应该变成普通人吗?为什么会疯掉呢!”徒弟纯也焦急地追问。
八重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
“自称淡泊名利的人,被师弟击败后也会愤然离场。年迈的剑道家依旧心怀不平,想与自己教出来的弟子再比试一番。那么看似心无杂念的人,在亲手击败自己的师傅与师兄时,又是否真的会心无波澜?”
“这是——”
“需要双手执剑,不断击碎他人的梦想。这其中也包括与他至亲至近之人。所以,唯有对‘成为天下第一的愿望’心怀执着,他才能暂时将痛苦抛之脑后,继续向前。愿望消失时,他就会开始自我怀疑,在恐惧中挣扎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八重神子沉吟一声,没有接着说下去。土门的症状似乎又加重了,他抱着头,在地上痛苦□□着,突然间,他的师兄自神社另一边出现,场面一下子变得更加混乱。
你和派蒙站在乱局外,不知道是否应该插手;土门和旧识争吵着,徒弟们在旁边手足无措;就在这时,八重神子直直看向旅行者,眼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少年回望过去,探究地挑起眉头,狐狸般精明的女人虚虚掩面,意有所指地轻声开口:
“是啊,越挣扎便会沉沦得越深,如同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唉,就像我那位不成器的朋友一样。”
旅行者:“……”
“来自异乡的风会为这片海域吹来新的生机,”她笑得意味深长,背后是神樱之影笼罩,“我们的相遇虽然为时过早,但你踏上这片岛屿的时机却刚刚合适。”
一片纷扰之中,八重神子独立于浮世之上,观望众生百态,笑看他人贪嗔痴怨。而后,将这句话清晰而直白地融入少年一人耳中。
她说:
“为了不辜负我的期待而努力吧,小家伙。”
樱花纷纷飘落。
“……”
20.
那是三份不同的愿望。
三十年等待之人,满怀仁义之人,寻求剑道第一之人。
现在,这三份愿望都化作永恒的砖瓦嵌在神像之中,执念如烟消,梦在今朝醒。
派蒙说想去吃点东西,你们寻着商贩小车走到另一片城区,再度经过千手百眼神像前。你抱怨说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等着他们回来。
在人声攒动之间,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混杂在里面传来,你伸了个懒腰,扭过头去看那座冰冷的石像。
那三份愿望(神之眼)会在哪呢?你的注意从双翼上一点一点下滑,最后又回到姐姐,看着石像雕琢的女性面部。
“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啊。”你轻哼,“你的人民,他们的愿望不是一直在对你诉说吗?”
神像沉默不语。
“话说,我的愿望你能听见不?……开玩笑的。”
你耸了耸肩,眼角余光注意到两人走过来的身影,派蒙大声叫你,你应了声,起身走过去。
就在转过身的一瞬间——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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