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大,始终轻慢且摇摇欲坠。
白袁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开始讲道理:“是,我现在没办法挣钱,得靠你给生活费养,但平心而论,你给的那点钱算什么?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拿自己以前攒得钱养自己。而且赡养我,帮衬我,是你作为子女的义务。我也是很辛苦才把你养这么大,这么好的!找个条件好的结婚不止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什么总是不懂我的苦心?小妤,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什么样?
她变成什么样了?
她也很困惑。
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
白妤错开白袁,目光落在白袁身后的玻璃窗上。
老式的绿色玻璃窗在灯光的作用下倒映出她的样子。
她扎着和从前一样的马尾,穿着和从前差不多的t恤,背着和从前相似的帆布包,但她却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她看着这样的自己,心底由衷地觉得悲哀。
白袁见她沉默,便觉得自己说得在理,推了一把白妤。
他拔高声音道:“你不用用这幅样子对我,你根本不懂作为父母的苦心。我知道你,你就是那时候谈了个男朋友,那边姓杭的那户人家嘛,叫什么杭臣是吧,到现在还忘不了人家是吧?所以这个男的不要那个男的不要。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人生路那么长,干嘛吊死在一颗树上。死了的人就该学着忘记!”
沉默许久,疲惫许久的白妤忽地猛烈一抖,她不敢相信地看向白袁,呼吸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一些往事翻江倒海袭来。
记忆碎片锋利的棱角几乎将她划得遍体鳞伤。
白妤咬着牙齿,竭力克制住自己。
但胸膛的起伏早就出卖了她。
她颤着双唇反问:“死了的人就该忘记?所以你也把妈妈忘记了是吗?”
白袁一噎。
白妤:“我没想一回来就这样和你吵架……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来了吧,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吗?我今天为什么又回来吗?”
白袁要接话,似要反驳说教,但白妤也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她快一步质问他:“你总说你辛苦把我养大,这些年我给的钱还不够还吗?从小到大,你在我身上花过多少心血?”
她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清了吧?我还清了……我不欠你什么的。你要是真的想为我好,就别这么对我了。我要走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没什么事别再找我,求你了。爸爸。”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颤栗不止。
爸爸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力气。
白袁一愣。
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这声爸爸有多陌生。
白妤很多年没这么喊他了。
他因此变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心里头空荡荡的,什么话也挤不出。
但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神情。
白妤不想再听他说任何话,她攥紧包,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夜里。
隔壁人家的狗听到动静又胡乱吠起来了,听清脚步后没了声。
只留下沙沙的雨声。
白妤一口气跑到公交站,上方窄窄的遮雨棚为她勉强挡住一点风雨。
但春天雨夜的潮湿微冷还是从四面八方侵入。
白妤站在风里,整个人颤栗不止。
雨水顺着发丝贴着脸颊流淌,汇聚在下巴处,不停滴落。
她空洞地望着前方无边黑夜,心底的酸涩快漫出喉咙口。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地没心没肺。
而她为什么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那时候却还想再相信他一次。
今天,她还妄想能平静地和他把话说完。
白妤痛楚地闭上眼,手紧紧揪住帆布包,里头的一份心理诊断书也因为用力而变得褶皱扭曲,最终以纸张的韧性和生硬触感回馈给她。
她无法忽略。
并且这再一次提醒着她,今天的她有多可悲。
可明明在很久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健谈爱笑,珍惜每一天醒来后这个世界的不同。
那时候,妈妈和杭臣也都还在。
死了的人就该忘记吗?
不是的,不应该忘记,她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记得妈妈戴上栀子花后笑起来的模样,记得妈妈最爱唱的歌,记得妈妈在她长大后依旧牢牢抱着她的感觉。
她也还记得杭臣。
他说:“我叫杭臣,你叫什么?”
他说:“你同桌的位置空了这么久都是有道理的,是因为你在等我这个同桌。”
他说:“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如果你愿意,咱们以后可以结伴而行。”
他说:“喜欢。喜欢得要疯了。但我会死。”
他说:“还想再亲一会儿。”
他说:致我最最最最最可爱的小白,我首先要说一句电视剧般的开头。等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见到他那天。
那天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他背着光,眼含笑意地正瞧着她,在她狼狈想逃时,他却和老师说:“我想和她做同桌。”
小少年手指一指,指向那个从来被当做透明人的她。
他说:“我叫杭臣,你叫什么?”
过往种种还历历在目。
鲜活得就像在昨日。
可是。
可是怎么一转眼,妈妈已经走了七年,杭臣已经走了十年。
白妤紧闭着眼,死死咬着唇,却扔挡不住满腔的疼与涩。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一行又一行,悄无声息地流下。
这就是她曾经无比期盼的长大吗?
失去杭臣,失去妈妈,现在失去自己,就是她曾经无比期待的长大吗?
雨变大了,噼里啪啦顺着风落下。
白妤抱着包蹲下,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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