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集

幼儿园外部有走廊,一直绵延到校门口,出了校门,往前跑几步就能到公交站。

春天已到,站台边上一簇簇的栀子花隐隐长出了青蕾。

再过不久,骤雨初歇时,它们将开遍江城,花香满枝。

在这里,所有白色的花里只有它才会被人戴在头上,别在胸口。

白妤记得,她的妈妈江雪梅最喜欢戴,就戴在盘好的发边。

妈妈唱歌时会轻轻摇晃脑袋,那朵洁白的栀子花也跟着晃啊晃,散发出阵阵淡雅香味。

她那时候年幼,问妈妈,为什么要戴这个花。

她当时坐在自行车后座,江雪梅载着她前往回家的路上,一路迎着春风,妈妈的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回答道:“因为这是香花,戴上去人香了,心情也好了。”

然后妈妈哼唱起她最爱的歌——

“别的那呀哟,别的那呀哟,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可又是一年清明。

今年是妈妈走的第七年。

从幼儿园所在的平湾镇到家乡所在的栀花镇,横跨两个区,坐公车需要两个小时。

公车上人不算多,白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头微微靠着车窗,蜿蜒的雨水在她的眼里交汇。

她看了会沿路的风景,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

白妤工作后不常回去,但每次回去都会睡着。

她又时常觉得自己并没有睡着。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公车行驶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她就要到站了。

还有多久她就要回到那个家了。

那个再也不会有妈妈迎接的家,那个回去一次就多一份失望的家。

逃不开躲不掉。

每次离开之后还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问自己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像现在这样吗?

每天固定的时间起床上班,固定的时间下班,周旋在孩子与家长之间。

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就是正常的生活吗?

这种疑惑,不知为何,在今天格外强烈。

模模糊糊中,下午那些小孩儿的声音代替了江雪梅的声音,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脑海里。

“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是拥有一个大花园,每天醒来摘不同的花,里面还要有很多美丽的蝴蝶。因为我喜欢漂亮的花和蝴蝶。”

“我的梦想是成为和迪迦一样的奥特曼,我要保护地球。”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护士,帮助病人恢复身体的健康。”

“我的梦想是——”

“我的梦想是——”

那些小孩儿声音,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脑海里。

毫不留情地咬向她记忆深处的自己。

料峭的春风从玻璃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夹杂着雨水。

白妤紧紧闭着眼,依稀感觉到眼角沾了雨。

两个小时后,公车响起提示音:“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栀花镇,请乘客准备下车。”

白妤缓缓睁开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镇上的商户早早关了门,雨天没有行人,只剩几盏昏黄的路灯屹立着。

白妤赶上了8点前最后一班路过沁芳路站的公车。

她的家就在沁芳路站的边上,过桥,绕过河流,走三分钟就能到。

雨还在下,到站后,白妤慢腾腾地拖着步伐走了回去。

一整排沿河岸的乡村建筑中,后门口正对着三颗高挺水杉树的二层楼房就是她的家。

一楼客厅的灯还亮着。

白妤一路走来,街坊邻里的狗听到脚步声,接二连三开始嚎叫起来,认清是熟人后个个摇起了尾巴。

像是种感应和提示,那头在屋里等着的白袁知道白妤回来了。

他推开门出去迎。

老旧的深棕色铁门发出长长的一声‘咯吱’,尾音落下的时候,院子里的白妤和他两两对望。

白袁哎呀一声,招手说道:“下雨了怎么不带个伞,平常出门天气预报不看的?快进来,发你微信又不回,你早说我就去车站接你啊。”

白妤沉默回应,别过眼,进了屋。

白袁一瘸一拐地跟了过去。

不等白妤整理自己,他看着两手空空的她,询问道:“让你带的烤鸭呢?我都和你说健成伯伯说好了,你没买么?”

白妤站在客厅的吊灯下,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头发上的露珠密密麻麻地蹲在发丝上。

她依旧回避着白袁的眼睛,淡淡道:“没买。”

“你不买你就说一声,这搞得我等会还要跑一趟去说,做不到的事情就别答应别人。”

“哦。”

“你这孩子,那我说的相亲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

“这次的条件比之前的都好,你还挑?爸爸把你养这么大,你能不能听点话?”

白妤这才看了他一眼。

白袁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很好,哪怕不出去工作,整天在家也是衬衫西裤得穿,冒着油光的皮带往腰上一扎,整个人精神气十足。

白妤神色疲倦,似想说些什么但又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白袁继续重复那些话,喋喋不休。

白妤长吸一口气,准备绕过他先上楼找件衣服换,却被白袁拦下。

白袁严肃道:“爸爸在和你说话呢,你听到没?你说说我哪一点不是为你考虑,哪有女孩子三十了还不结婚,说出去别人都要笑话。你知道街坊邻里已经怎么说你怎么说我了么,我走出去有时候都觉得丢人,这些年为你结婚的事情我也是操碎了心,你却——”

“够了——”

白妤屏住呼吸,用力打断他。

紧接着她拿出手机,找到他的微信号,转了一万块。

转完,她举起手机给他看。

她轻声道:“我今天回来就是想正式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要相亲,我没兴趣。请你不要再和我说那些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转钱。这些年,我应该还清了吧?”

白袁抿着唇,皱着眉,盯了她几秒,不满道:“你以为爸爸是要你的钱?我现在是和你说钱的事情吗?”

“难道不是吗?让我嫁人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找有钱的嫁是为了你以后的生活保障,有哪一点是真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