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柳研司忽然独自闯入科研所要带她离开。他打了架,挨了打,什么都不解释,一门心思带她离开。
她像缩进壳里的蜗牛,他不说,她不问。
除了知道他是柳伯伯的儿子,还知道他的什么?或许以前知道,现在已经忘记。
好可怕。
当你意识到,遗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时,是很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在下一秒会不会又将他忘记。
杭启新见到汤愿捂着心口的位置,表情有些痛苦。
“怎么了?”
汤愿的手松开了衣襟,轻声说道:“我去你给买点吃的。马上就回来。”
杭启新没有阻拦她——柳研司需要时间独处,她又
何尝不是。
汤愿离开公寓之后,过了一会儿柳研司才从卫生间里出来。看上去很平静。
回到卧室,杭启新还在监控数据。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没有开口,安静的像是不存在。
杭启新沉默着,柳研司也沉默着,他们的脑袋里却想着同一幅画面。
——
柳阔文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全部的精力来操作程序。将设定为颞叶的修复程序改为修复杏仁体和前侧额叶。一项数据一项数据地修改。他不需要再看那份英文病情资料,上面的每个字母每个单词都已烂熟于胸。
时间不多了,柳阔文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
再快点,再快点。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次机会。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他飞快地看了眼号码,不得不接听。
“不要打扰我。有话快说。”
“汤愿出事了。在记忆提取的时候发生了脑过热现象,很有可能脑死亡。”
柳阔文看着显示器上的数据…“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请教了葛老,他建议切除海马体,或许有一线生机。”
“绝对不行!”他急得站了起来,“失去海马体,她这辈子就完了。”
“总好过现在就死。”
他再一次看向程序里等待他修改的数据:“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
“没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痛苦地捂住了满是皱纹的脸。再抬起头来,眼神是那般的坚定:“准备手术,我十五分钟后到。还有…叫小司过去。”
他不再等老友的回应,挂断了电话。时间紧张,他只能把设定好的“杏仁体、前侧额叶”改为“海马体”。
关机,熄灯,锁门。
——
柳研司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
“是不是年轻的时候,都会做一些无法挽回的事?”杭启新悠悠地开了口,“等知道后悔也晚了…”
柳研司安静了许久,说:“我母亲叫杨美玲,六月五号的生日。”
脑模名称yml-65。
数据监控程序发出令人不安的嘟嘟声。
杭启新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在哭。”
——
柳研司是在小区附近一处街心公园找到汤愿的,她一定在这里坐了很久,她的目光望着远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只有哭过的眼睛在向柳研司透露曾经的悲伤。在他的眼里,她更像是一只等待春天的小猫,艰难地抵抗着寒冷。
街心公园的人很少,远处有一对老夫妻在做运动,从矮树丛外面传来了机动车不间断的声音,映衬着街心公园中的安静。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汤愿轻轻地开口说:“能跟我说一点关于你的事情吗?”
柳研司低着头——时间这东西,真的只有在回忆中才能体会到它的价值。
“我在洛杉矶犯罪行为研究中心的人质谈判局工作,负责说服那些罪犯,停止犯罪行为。可以说,二十年来我的生活非常好。”…“我母亲和我继父相继去世,之间没有隔多久,这个打击对我来说太大了,好像我的整个世界塌了一半,我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没有私人空间,没有私生活,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因为一次爆炸,我的脑袋受伤了,无法辨别和表达一些表情,这就意味着我失去我的工作。”他自嘲地笑了笑,“于是我的另一半世界也塌了。”
汤愿安静地听着他对二十年来的总结。生离死别,人生艰苦,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她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看向柳研司。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敢面对这张脸。如果让她说实话,那么她一定会说:我更记得你小的时候。
他们分别了二十年,记忆也跨越了二十年。当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看到他已经回来,心像是被什么狠狠重锤了一下。期待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然而,害怕也好,期盼也好,她都必须假装是一个顺行性失忆症患者,假装不认识他,不记得他。
她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两个人的手都很冷。或许,在某些时候,冷要比温暖更容易让人在意。
“我看到柳伯伯写了很多信,装在国际信件的信封里,上面没有收件人地址。我不记得那些信放在哪里了,可能是在家里,也可能在其他地方。”
“在梁慧慧手里。”柳研司说。
汤愿沉默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来,联络梁慧慧。柳研司说这件事他会处理,汤愿却说:“让我来,行吗?”
梁慧慧并不是通情达理的人,直言:“不行,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汤愿装作很平静的样子,说:“好的。”
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汤愿说:“我去找慧慧姐拿信
。”
“我陪你去。”
“算了。”她笑道,“她说不想见你。”
柳研司相信了,送汤愿到公交车站,目送她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