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九章

“前朝还在之时,我父亲不过是镇南王,远离京畿城,又如何能够接触到那时的皇帝?”皇帝紧锁眉头,看着皇后说道。

“你们是见不到,但闻袖可以呀。”皇后忽然笑了起来,又从香囊中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皇上,看看?”

皇帝的眼中露出些许疑惑来,他没有伸手接过皇后手中的泛黄纸张。

“她写的,你不看看吗?”皇后轻叹了一口气,“死,也要让你死得明白点。”

皇帝的瞳孔骤缩,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当他得知京畿城中已经没有一位心腹的时候,他就知道大局已定。

所以他才单独留下皇后,询问她为何要如此做。

只是没想到,折磨了他十几年的梦魇与甜蜜了他十几年的梦境,这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皇帝颤抖着双手,接过皇后手中的纸张。

他展开,只见纸上写着的是闻袖隽秀的字迹,他爱了闻袖那么久,她的字,皇帝又怎能忍不住。

信纸的第一句,也是熟悉的闻袖的语气。

“阿紫,见信可安好?”

——

“阿紫,见信可安好?”一双瘦弱苍白的手在枯黄的油灯下慢慢写下。

闻袖凝眉,托腮坐在紫檀木的书案上,神情有些苦恼。

“闻袖公……闻袖姑娘……”在她的身后,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披到身上的温暖外袍。

闻袖歪着头,抬头看了站在她身后的傅吟一眼:“傅吟,我在写信,你早些睡。”

由于前朝已经不复存在,所以闻袖这公主的身份也就随之消失,但原本习惯唤闻袖为公主的傅吟一时之间,却没有反应过来。

“闻袖姑娘……”傅吟叹了一口气。

她垂首,看到闻袖瘦削的手腕,还有颤抖着的脊背。

“鹤儿如何了?”闻袖蘸了墨,却没下笔,只问了傅吟另外一个问题。

“已经送到江南的小村中了。”傅吟马上回答。

“那便好,只愿她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沾染着京畿城才好。”闻袖轻叹一声,声音有些清冷。

她的双眸清透如琉璃,看着笔下的纸张,继续认真写。

傅吟没有注意闻袖在写些什么,只絮絮叨叨地说:“闻袖姑娘,这太子殿下……前几日又来了。”

“镇南王已经身死,不是再过几日,他就要登基为帝了么?”闻袖漫不经心地蘸了墨,问道,“我与他有婚约是不假,但我已是前朝罪人,他又来找我做什么?”

“他的心意,您也是知晓的。”傅吟欲言又止。

“傅吟,你不必当他的说客,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他爱我我便要爱他的道理。”闻袖打断了傅吟的话头,“等他登基那天,我自会给出答案。”

“好了,天色不晚,你也快去睡吧。”闻袖站起身来,将外袍裹好,将傅吟送出了门。

一关上门,闻袖便看着眼前有些昏黄的烛火,抬起头来,以防止眼泪夺眶而出。

她抬起手,将面上的眼泪擦去,继续在信纸上写着一些字。

闻袖的手很稳,直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的手才开始颤抖。

她放下笔,将腰间一个精巧的香囊拿起来。

这个香囊散发着清苦的药香,闻了让人感到非常舒服。

闻袖嗅着香囊,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曾经将这个香囊交到她手上时候的场景。

“闻袖公主,你近日又在为什么而苦恼?”年轻清隽的公子面上露着儒雅的微笑,看着年轻的闻袖问道。

这位公子眉目间还带着些乾朝皇帝的影子,只是五官神色没有如此威严罢了。

闻袖揉了揉眉心,将袖子里藏着的香囊递了出来:“徐让,再过没多久,便是父皇的生辰,我亲手绣了这个香囊,但却不知道该往里面放什么东西。”

“既然是香囊,那必定是要有安神定魂的效果,不如放些草药进去?”徐让开口问道。

“我不知晓医理,如何能知道要放什么草药进去,若是药性相冲,恐怕对父皇不太好……”闻袖看着眼前这位定了婚约的未婚夫,垂下眼睫说道。

“我府上有一位张大夫,精通药理,不如让他来配?”徐让挑眉,看着闻袖笑了起来。

闻袖如琉璃一般好看的眸子看着徐让,终究是点了点头。

“紫金草有安神定魂之效,北方许多城市都用它来入药,在典籍中也有文字记载,闻袖公主,您看加这味药如何?”张大夫从自己的药箱之中取出了几片散发着清香的草药,恭敬说道。

“好,典籍给我看看。”闻袖朝张大夫伸出手。

她是一个谨慎的人,这是要给自己父皇的礼物,是千万要小心的。

看着书上典籍对紫金草的记载,闻袖这才放下心来:“可以。”

张大夫便在闻袖的严格监督下,一味一味地加着药。

闻袖托腮,看着张大夫在药柜面前忙来忙去,开口唤徐让道:“徐让,这次也多谢你了。”

徐让此时正垂首看着手中的医书,见闻袖唤他,连忙抬起头深情看着闻袖说道:“你我以后便是夫妻,何须言谢?”

闻袖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看着徐让说道:“也是。”

不多时,张大夫便将香囊制作完毕,在呈到闻袖面前的时候还不忘说一句:“闻袖公主这刺绣的手艺,当真是妙极。”

闻袖歪着头,看着张大夫说道:“多谢张大夫。”

后来,前朝皇帝的寿宴上,闻袖的父皇收到了自己唯一一位女儿送来的香囊。

“父皇,这个香囊可以安神定魂,对您的身体有好处。”闻袖朝自己父皇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谁都知道,闻袖性子凉薄,若是要搏她一笑,可是难如登天。

只有在面对自己的父亲,她才能笑得如此真诚。

皇帝轻柔地摸了摸闻袖的头,温柔说道:“既然是我们闻袖送的,那我定然天天带着。”

前朝皇帝宠爱闻袖不假,她亲手绣的香囊,又怎么有不用的道理?

但是,放了大量紫金草的香囊,长久地陪伴在这位帝王身边,终究是出了事。

原本被百姓称赞仁厚的皇帝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变得不辨是非,性格残暴。

民不聊生,怨声载道,许多出言直谏的大臣都丢了性命,暴君之名被冠在这位皇帝身上。

“皇帝当久了,真的都会这样吗?”镇南王搂着自己儿子徐让的肩膀,看着天空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被权力腐蚀了心灵的人,就是如同皇上一般吗?”

“父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让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父亲有些不接说道。

“让儿,你不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跟着为父便好。”镇南王摇摇头,看着远处操练得炉火纯青的兵马,微笑说道。

而此时京畿城的皇宫中,却失去了往日和谐的景象。

“父皇,你……”闻袖看着又下令将一位大臣杀头的皇帝,皱着眉说道,“您这样……不可。”

“如何不可,我觉得可以,便可以,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谁敢不听我的话?”前朝皇帝轻蔑地喝了一口酒,没有将闻袖的话放在心上,“拿酒来,再叫几位美人!”

闻袖皱着眉看着自己的父皇,终究是摇了摇头,走出了华丽的宫殿。

长此以往这样下去,恐怕会引起民间反弹。

但是她又能如何呢?

闻袖看着天际皎洁的月色,皱着眉,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之中。

很快,镇南王造反的消息传了过来。

闻袖看着手中的信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武卫都统说道:“诸葛统领,多谢传信,这消息,直接对父皇说说吧。”

诸葛岑摇了摇头说道:“皇上现在如此,又能听得进去谁的话?只有公主殿下您的话能听一听了,只是……”

“只是什么?”闻袖抬起头来,看到诸葛岑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

“只是这镇南王一看就是反骨之相,恐怕这起义,起得不一般。”诸葛岑朗声说道。

“父皇他已经如此。”闻袖将手中的信件收起来,“镇南王不反,还有其他的人要反。”

“皇上性情大变,此事蹊跷。”诸葛岑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了这一句话。

闻袖低下头,捂着自己的心口,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恐慌。

她父皇的性情大变,当真是因为当了皇帝当太久,而变得残暴不仁的吗?

闻袖这么反问自己,知道很多年后,她才知道了答案。

当镇南王的军队打进了京畿城,闻袖看着京畿城高耸的城门下密密麻麻的士兵,长叹了一口气。

她往前走了两步,回身看到身后火焰连天的皇宫,想必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的父皇已经被愤怒的起义军杀死了吧?

国已破,家已亡,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道理?

闻袖闭上眼,正准备就这么跳下城墙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却将她拽了回来。

“闻袖,你在做什么?”年轻的燕紫看着眼前闻袖有些憔悴的脸庞,“皇上是残暴,但这与你无关。”

“我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闻袖看着自己的昔日好友,“阿紫,你爹已经倒戈了吧?我前些日子看到他的信隼往京畿城外飞。”

燕紫明艳妩媚的双眼半闭,看着闻袖,轻声说道:“是,前朝大势已去,不这么做不行。”

“你如此是对的,好了,阿紫,放手吧。”闻袖摇了摇头,清透如琉璃的眸子看着燕紫说道。

闻袖虽然只是深宫里的一位公主,但这力气大得惊人,燕紫一时之间,竟然没能抓住她。

就在闻袖挣脱了燕紫的双手,准备往城墙下跳的时候,一只臂膀却从旁边伸过来。

宗曜挑眉,将这位莫名其妙出现在城墙上的年轻女子拉回来。

闻袖回眸,一双清澈出尘的眸子撞入了宗曜的视线。

宗曜轻咳一声,双颊泛起红色,手一松,将闻袖端端正正抱到了城墙上安全的地方说道:“这位姑娘,京畿城已破,对于城中百姓来说是喜讯,为何要寻死?”

燕紫朝天翻了个白眼,摊手道:“这是从哪里来的二愣子。”

“在下可不是什么二愣子。”宗曜俊俏的长眉一挑,正色说道,“我是镇南王旗下兵马大将军。”

燕紫面无表情地拍手说道:“我是前朝丞相,同时也将是你朝丞相的女儿,久仰久仰。”

“燕丞相的女儿?”宗曜咧嘴,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家当真是好风骨。”

“管他什么风骨不风骨,人不就是为了活着么?”燕紫轻哼一声,拉过闻袖的手道,“闻袖,我们走吧。”

一听到“闻袖”二字,宗曜凝眉思考片刻说道:“是……前朝的公主?”

“前朝已经覆灭,我又如何称得上公主呢?”闻袖开口,声音清冷。

“公主倒是看得开。”宗曜拱手,“徐让公子正在寻您。”

“你要让我去徐让那儿么?”闻袖忽然回眸,看着宗曜露出一抹极浅极浅的笑容来。

这笑似晨露欲滴,撞入了宗曜心中。

他朗声笑了起来,开口说道:“本来是要如此的,但公主一笑,我便不想了。”

闻袖朝宗曜点了点头,只挽着燕紫的手离开了。

在丞相府中,闻袖喝着燕紫递过来的茶,有些不安地说道:“我觉得我还得去死一死,我不想见徐让。”

“镇南王起义,是顺应民心之举,闻袖你……”燕紫托腮看着闻袖,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或许是我多疑。”闻袖摇了摇头,“我能见见镇南王府中那位神医张大夫么?”

“很难,但我为你争取。”燕紫捧着茶杯,竟答应了闻袖的请求。

幸好燕家投降得早,镇南王又看中燕家势力,燕家这才保存了下来。

过了几日,闻袖果真潜入了镇南王暂居在京畿城的府中。

她翻开张太医记录研究的手稿,借着昏黄的灯看着上面的字迹。

闻袖很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是什么,所以飞快寻找这关于“紫金草”的记载。

在医书典籍上对于紫金草的记载是没有副作用的,但闻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很快,闻袖在一堆潦草的手稿之中找到了张太医关于紫金草的研究。

只见上面写着,虽然紫金草有安神定魂的效用,但若大剂量使用,会麻痹使用者的神经,使之精神反常。

闻袖纤长的手指点过张太医手稿上关于紫金草的记载,竟觉得有些呼吸不上来。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朝后退了好几步,想到了多年之前自己与年轻的徐让的对话。

是徐让……让张太医在香囊中加入紫金草的……自己父皇性情大变,是他们的阴谋……

而这个致命的香囊,是她自己亲手呈到父皇手上的。

闻袖摇了摇头,手一滑,碰到了桌上的茶杯。

茶杯落地,响起清脆的声响,门外果然来了人。

于是,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张太医的房间门被推开。

徐让走进房间里,只见昏黄烛火下站着一位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闻袖回身,扭过头看徐让,在昏黄不定的烛火中,她一向清澈的双眸竟显得有些深邃难明。

“闻袖!”徐让惊喜地唤了一句闻袖,“你为何会在这里?”

闻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徐让扔出一张纸说道:“徐让,你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徐让不明所以地接过闻袖手上的手稿,定睛看了一会儿,上面关于紫金草的信息很快传达到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徐让深吸了一口气,竟然没能说出多余的话来。

他看着闻袖,伸手抓着她的手腕道:“我不知。”

——

“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知还是不知。”闻袖在纸上慢慢写下这些字句,“但我与他之间,绝对再无可能。”

此时,瘦削的闻袖摇摇头,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她已经将自己的故事写道了这里,那么接下去呢?

接下去的事情,她不是很想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