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娘,你找到致富路啦!”我斯文地笑着问,自然是显得非常高兴。
虎娘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停下脚步朝我点点头,笑着说:“找到了一点点,我还想发展到县城、省城和北京。”
高菊娃脱着裤子急忙问:“你找到啥致富路啦?”
虎娘诡谲地一笑:“现在保密,等我致富了,我会带领全村妇女致富的。主任,你们放心,我先走啦!”
高菊娃坐在粪坑上困惑不解地望着我问:“怪了,虎娘一手拿绳子,一手拿农药瓶,走什么致富路呀,三天两头往乡里跑,挣钱倒是不少,昨天还买了一台电视机。”
我满腹狐疑地望着虎娘远去的身影,心里有一点凉意。眼前忽然一片昏暗,四周是空洞而凄厉的风声。我一下子阴沉下去了,我对高菊娃说:“虎娘到底是怎样发家致富的?要么我们跟在她的身后窥视一下。”
高菊娃勒紧裤带激动万分地拉着我的手急切地说:“好呀。
我们跟去看看。”
我往门外一瞧,虎娘已无影无踪,我扫兴地说:“虎狼两脚生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啦。”
“李同志,李同志!”苏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蹦过来惊慌地拉着我说,“虎娘一只手拿着导火线,一只手拿着手榴弹,前胸吊着一块防弹布,像大将军似的走进乡政府了。是不是要把乡政府炸啦?”
“苏红,你看错了。虎娘拿着的是绳子和农药,身上挂着的是照相底板。”我缓慢地说道,语气平静,然而高音里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奇异的紧张,忽然产生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冷。
苏红顿时松口气说:“我们去看看吧,虎狼咋发家致富的?”
高菊娃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人家的秘密。苏红,我和小李还有点事要办,你和王仙花,四川佬他们先回家。”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两只眼睛幽幽的凝视着街道,仿佛捕捉着虎娘的身影。
苏红的目光刮刀般在我脸上察巡着,不由自主笑起来说:“我得马上买一只生日蛋糕回去,我公公今晚做生日呢。”
“苏红,代我和高菊娃向你公公问好,祝他老人家生日愉快!”我舒心地笑着说。
云幕愈来愈低,也愈来愈浓厚,浅色的云朵渐渐聚成大团大团黑黑的乌云。云块中间,有几处仿佛骤然被撕裂了,露出一线线明亮的天空。
我和高菊娃偷偷地来到了乡政府,躲在院外墙头上窥视着虎娘。虎娘一手提绳子,一手拿农药瓶,胸前挂着黑乎乎的底片,到了乡政府门口,刚一只粗脚跨进去,看门老头子吓道:“你咋又来胡搅啦,回去!”
虎娘瞪了老头子一眼,便像红头苍蝇一样毫无顾忌地往里钻,老头子眼明手快忙堵住虎狼。
虎娘鼓胀的胸部往老头子阻拦的双手一撞,骂道:“老不正经的,还捏我的大!”
“胡说!不许你进来,乡里领导特地通知的。”老头子怒不可遏地咆哮着。
“你这老流氓,放我进去,管他领导通知不通知的。你捏我奶是事实,我要控告你利用看门职权,调戏妇女。”
“你犯了诬告罪,你告吧。今天有香港客户与领导谈项目,上访者谁也不许进来。”
“那我就去法院控告你!”
“去吧,去吧!我老伴在法院工作,你最好找她告去。”
虎狼扬扬粗浓的两眉挑逗地笑着,开始认真打量他,“老头子,听你的话音与老伴很恩爱呢?”
老头子的眼神在虎娘脸上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与老伴青梅竹马,夫妻互相信任,谁胡说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我们都不会理睬的。”老头子的眼神儿又活泛起来。“你呀,天天往这里闹事不好。出去!”
“我要进去,进去!”虎娘打开农药瓶喊,“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喝农药死在门口。”她身体向后仰把农药瓶送往嘴边。
老头子胆战心惊地说:“别,别别,你进来吧。”老头子目不转眼地盯着虎娘,只见虎娘猛地盖上农药瓶子,风风火火地朝洪副乡长办公室走去,老头子发黄的眸子上蒙着凝雾,忽地高嚷了一声:“别上会议室。”
有人惊慌地说:“虎娘又来缠啦!真是搞得我们不安宁。”
乡政府里几个男女干部,一看见专横跋扈的虎狼,已经有点儿底虚了,关门闭窗躲了起来。
虎娘熟门熟路上了楼,敲敲紧关着的第二个房间的门叫:“洪副乡长,洪明亮同志。”
隔壁房间探出一张端庄的中年妇女的脸,一瞧是虎娘惊慌地缩了回去,哆哆嗦嗦地关了半扇门。
虎娘瞥见那个女人半张脸,快速地走过去一脚踢开她的门,气汹汹地高嚷:“你怕什么怕什么,怕我吃你吞你啦!洪副乡长呢?”
女文书看着虎娘凶神恶煞的脸孔,吃了一惊。转眼望见阳台上几株开着白色小花花的茉莉,感到一缕缕的芳香沁人肺腑,抹平了她狂跳的心。她沉着地应忖道:“洪副乡长已经带工作队,下乡搞计划生育去啦!”
“工作队工作队的,研究落实了我的保险金吗?”
“正在研究,你隔日再来吧,昨天你刚刚拿去医药费。你偏头痛,不是绝育留下的后遗症。若是没有工作队提出你肚子里的毒瘤,也许你要住院花费上万元,或许生命危险。你应该感谢政府才对,咋下理反上理呢。”
“文书呀,那你错了,身体里的每个筋骨都连着的,取了我肚子里瘤,疼死了我的头,准是转移到头上啦。我宁可肿瘤发病而死,也不愿活活地让脑袋疼死。”
“那你等着吧,我要造报表啦。”文书冷漠地说着,便坐在办必桌前聚精会神地造报表。
虎娘站在走廊上瞧着楼下的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又转过身来,惊喜地笑着说:“洪副乡长的自行车停在下面呢,我上三楼会议室瞅瞅。”
女文书抬起头来,惊愕地睁大眼睛,脸上的皮肉紧缩着。忽地从办公室里蹿出来,并热情地邀请虎狼进屋等候洪副乡长。
虎娘灵机一动,清了清喉咙,仰着脸带有挑战性的意味说:“我不等啦,副乡长不在可以找正乡长。我要上三楼会议室。”
“糟啦!她一上楼闹到会议室,影响香港客户投资项目。”文书心里嘀咕着,焦急得额头冒汗,两只手交叉扭搅在一起,想不出以哪种措施阻拦虎娘。
虎狼得意地放声大笑说:“我要抓住机会大闹一场,领导就能拍板拨给我的保险金啦!”她说完就往楼上跑。
“虎娘,你千万别上楼,我一定把洪副乡长喊来。大姐。屋里坐,喝开水。”文书拉住虎娘的胳膊亲热地说,“我陪你去计生办走走,晚上我再加夜班造表格。”
“计生办我熟识着呢,闭着眼睛也能飞走。她们该赔偿的医药费全部赔啦,现在只剩下人身保险费,要分管计划生育的领导拍板。我只得盯住洪副乡长,这是最后一关啦。我非得上楼不可,你别蒙骗我。我听见他讲话的声音啦。”虎娘挣扎着用力把紧拉住她的文书一推,文书的头“啪”的一下撞在门框上。虎狼像箭一样地朝楼上射去。
文书摸着疼痛的头道:“糟啦,影响奔小康的项目啦。”她立即打电话给洪副乡长。
滋副乡长正在向港商介绍全乡经济的发展情况,接到文书的电话,听到“虎娘”两字,忙刹住话头说:“各位稍待一下,我下楼去拿几张开发区的照片。”洪副乡长急匆匆地下楼一眼瞧见虎娘就厉声道:“虎狼,据调查你偏头痛,不是绝育造成的,计生办补给你三千元医药费,已足够了。”
“啥?你说啥呀!”虎娘瞪着眼睛道,“你政府不动我的肚子,我身体患百病也不找你们。洪副乡长,你不敢拍板给我保险金,自有拍板的人,找乡长,港商他们去。”虎娘怒气冲天地要往会议室冲。
洪副乡长怕影响会议轻言细语地笑着说:“虎娘,今天我忙,明天再说吧?”
“我做家务比你们还忙呢。今天你不拍板给我保险费,我要吊死在乡政府。”虎娘将绳子往门框上头一抛。
“我拍板,我拍板。你要多少钱?”洪副乡长急忙拉回绳子。
“每年保险费三百元,保险到六十岁。”
洪副乡长从衣袋里掏出钱说:“你先拿着,明天我给你签字。”
“你们等港商一走,就板着脸孔不给我签字啦。”虎娘接过钱仔细数百一遍说,“还少九十三元呢。”
洪副乡长被虎娘缠得没法。便带她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向文书借了九十三元钱。
文书问:“洪副乡长,你咋自己填钱?”
“没法儿,让她闹到港商那里就糟啦。”洪副乡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嗯,虎娘太有精力了,白天盯住你没完没了地谈,让你什么事也干不了,晚上跟着我回家去。每次离开我家时,我都小心翼翼送她下楼。文书呀,我被她搅得够惨的了,自己填上再说吧。”
洪副乡长惜了钱递给虎娘说:“你走好。”
“报告上签字吧,洪副乡长。”虎娘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保险报告单说,“那是保险到我六十岁!”
“虎娘,等我们乡领导统一意见再签吧!”
“你不签字,我就要喝农药啦!”虎娘打开农药瓶送往嘴边说,“洪副乡长,我的死是计划生育逼死的,你一定要给我申冤呀!望你乡长大人,照顾好我嗷嗷待哺的三个女儿。洪副乡长,给你添麻烦啦!”虎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呜咽起来。
滋副乡长听到她这样的哭诉已经二十多遍了,他麻木地呆望着她。突然,他想到楼上会议室的客人便说:“我急着要去开会,我让文书陪陪你。”洪副乡长找到文书吩咐了一下就往楼上走。
虎娘蹿出去咬着牙立着马步堵住他说:“你不签字,我要上会议室当着港商面上访啦!”
洪副乡长听到楼上有人喊他,要他立即上楼。他伸手轻轻地一推堵在他前面的虎娘。
虎狼一个趄趔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恶乡长,我要与你拼啦!洪副乡长要杀人,杀人啦!”
“轰”的一声楼上的会议室的港商和乡镇干部三十多人都蜂拥地下楼来,挤满走廊看热闹。
虎娘猛地从地上跃起来,掀起衣襟露出血红的大肚皮,用一双粗手拍打着肚子说:“你们看看,乡长把我一推摔倒在地。
哎,鲜血直流疼痛哎。“她便倒在地上剧痛似的打起滚来。
油光满脸五十开外的港商,惊恐万状地说:“送医院吧,用我的车!满肚子血,生命危险呀!”
港商和乡镇干部十多人抓住虎娘,扶起她要送医院。
虎娘两手抓搔着两脚蹬弹着说:“放开我,放开我,只要给我保险金,我啥也不痛啦!”
“要多少钱?”港商放开虎娘,看着自已被她鲜血染红的手指问。
虎娘站起来,两眼闪光,全身的胖肉一抖抢着说:“我绝育留下的后遗症,要政府负责我的养老保险金,每年三百元要养十年。”
“没问题,我给你办。”港商爽快地回答,微笑着向虎娘伸出温暖的手说,“拿表格来,我签字。”
虎娘惊喜地看看乡长又看看滋副乡长和文书,手捏着表格迟迟不敢递过去。
港商缓缓地走近虎娘,从她手里拿过表格签上字,抬起头来望着大家说:“乡干部们,为了实行计划生育,消除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我决定与乡政府联营办公司,解决像虎娘类似的保险费。”
虎娘向港商连连磕头:“港商老总,你早归来,为我们乡发展经济,家家户户过上富裕的好日子,我虎娘一个孩子也不生。
说不定不嫁人呀!”
洪副乡长笑着说:“你还要冲到县城、省城、北京去胡闹嘛?”
虎娘说:“不去闹啦!”她热泪盈眶地从港商手里接过保险单,“港商老总,谢谢你,谢谢你!香港早回归来,我虎娘也少生两个啦!”
港商豪爽地举起两手说:“虎娘的保险费,由我们合作的宏大发展有限公司负责,”
“虎娘,你下次别三天两头纠缠我们吧。”乡长亲切地拍着虎娘的背说。
虎娘鸡啄米似的向港商和乡政府领导连连磕头说:“好,好好!我不闹啦。”
滋副乡长说:“虎娘,我对不起你。你肚子摔伤流血太多,去医院检查一下。”
女文书满腹狐疑地走过去,摸了一把虎娘血红的肚子。她的手指被染红了,往电灯下仔细地一瞧说:“涂的是红药水呀!”
大家面面相觑。
虎娘半嗔怪半认真地笑道:“谁让政府动我的肚子。这一下有了人身保险金,觉得生儿生囹一个样,谢谢港商,我走啦。”
女文书恍然大悟地叫道:“虎娘,你把三百元钱还给乡长。”
虎娘转过身咧嘴一笑:“谁叫他带领计划生育工作队动我的肚子,当领导的钱含金量多,我们平民百姓十元钱比不上你们当领导的一角钱。”
港商睁大眼睛惊异地问:“买东西是认钱不认人的呀,你咋十元钱比不上乡长他们一角钱呢?”
“他们有人送东西啥的,还有白吃饭。”虎娘兴高采烈地往外走。
女文书对港商说:“别听她胡言。”
洪副乡长提醒大家说:“上楼继续开会吧!”
女文书朝虎狼大叫:“虎狼,你的绳子和农药瓶。还有底板呢?”
虎娘转身说:“留给你们作个纪念吧!”
站在院外偷看的我和高菊娃,本想教训虎娘一顿,但又想到她是最后一次。我心里想世间什么弄虚作假的都有,金银财宝可以掺假,毕业文凭可以伪造,电影上的夫妻可以假扮,司空见惯了许多许多……唯独没有见过虎狼敲政府部门的竹杠,我和高菊娃商量对虎娘之事,闭一只眼开一只眼算了。突然,我想起刘小丽,她和谁生下女儿呢?
天已经暗下来了,暮色笼罩着田野,远处的树林黑糊糊一片静悄悄的。我们两腿酸痛地回到了高老庄,炊烟花村庄上下流动着,空气中弥漫着粥饭味。
我们刚踏进院子,大黄狗“汪”的一声蹿过来,叼住高菊娃的衣襟。此时,传来了蔡老黑嘶叫声:“菊娃,你表妹彩姑与虎娘小叔子林阿狗今晚结婚呢,刚才他们喊你去喝酒,你去嘛?”
“我要去祝贺他们新婚快乐。”高菊娃爽快地回答。
“你真是软骨头儿,你舅母是咋待你的。”
“不管咋说,是舅母一手把我扯扯大的,没有舅母我早化成一堆白骨啦。”高菊娃望着空电饭堡又说,“老黑,你吃饱了没有?”
蔡老黑摸着肚子答:“肚子吃得比枯牛还大呢。”
“那我走啦!”高菊娃把蔡老黑的脏衣服拿了出来,沉入满满的水盆里,抬头一瞧我说,“小李子,我们去参加林阿狗的婚礼吧,走!”她站起来忙拉着我的胳膊。
“我太困了,你去喝酒吧?”我乞求的目光看着她。
“那好吧。我给你烧一碗鸡蛋汤。”高菊娃就迅速地给我烧了一碗鸡蛋花蛋伴白糖,端给我说:“我去喝喜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