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寡居 郭兴聘 8086 字 10个月前

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枣树,倔犟地挺直黑黝黝的枝杈,在清晨寒冷的朔风中寂寞地瑟瑟招摇。“哇”的一声一只乌鸦飞过来栖息在枣树上,一双乌黑发亮的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菊娃,她把一件件衣服凉晒在一根绳子上。

“菊娃姐,菊娃姐,你的信。”苏红手舞足蹈地奔过来说,“我昨天去集镇卖蔬菜,碰见蔬菜总公司经理王文龙,他钱挣得火红啦!信拿着吧。”

高菊娃晒好最后一件衣服,双手往裤子擦了擦接过信道:“苏红呀,办厂的事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厂未办广播上都宣传了,你叫我能不愁吗?要办一个厂起码十几万元。”

苏红一脸惶恐地看着她说:“县长不是要拨给我们三万元吗?”

高菊娃望着信封上熟识的字迹,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道:“三万元只占四分之一呢。”她把目光转向苏红浅浅地笑着,“大伙儿集资搞得怎么样?”

“我挨家挨户逐个宣传鼓动,强烈要求妇女们集资,可她们就是把钱捏在手里死死的。”苏红响前地说,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怎么办好呢?钱呀!”高菊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苏红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子,欣喜苦狂地跳起来拍着手道:“我看到钱啦,找信用社贷款去!”

“好主意!”高菊娃笑着亲切地给了苏红一拳说,“我咋这么不开窍呢。还是你聪明,你快去给我喊一声王仙花,我请小李一起去”

“一刻钟以后见。”苏红猛地转过身像风卷似的出了院门。

高菊娃看着苏红飘然远去的身影笑了笑,便坐在草坪上拆开信读了起来:亲爱的菊娃: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爱,它仿佛远远超越了我的生命似的,我时时刻刻十分疼爱地把你端放在我的心尖上,谁也无法占据我对你的一颗心。可是为了蔡老黑,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的名誉,我只好把对你的爱深深地埋在心灵深处,曾想娶一个美丽的妻子代替你,抹平你在我心里留下的深刻记忆;或通过废寝忘食地工作,指望能够帮助我遗忘我们初恋时的情景,可怎么也无济于事,不能把你从我的心里驱走。

我们俩的邂逅相逢,重新点燃了蕴藏在我心中的熊熊爱火。

我多么希望跳动的脉膊就是你的心率,多么希望眼睛就是你心灵的窗户,多么希望我用我有力的双手,扶你走出贫困落后的村庄,过着快乐舒适的生活。菊娃,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孤独地躺在床上,你仿佛在我的身旁晃来晃去,当我猛地伸开双臂用力的拥抱你,结果只是一团失望的幻影,伤心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亲爱的娃,没有你。我仿佛失去生命支撑点,无论自然环境还是人文环境,似乎越来越离我远去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致使有人说我是个性无能者,要不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既不娶妻育女又不沾花惹草。人们的无端猜疑伤透了我的心,孤苦伶仃的我,能向谁倾吐我心中的痛苦和烦恼?我心中的娃,你忧郁的眼神告诉我,你绝不爱瘫痪的蔡老黑,但我多么爱你,甘愿把生命交在你手里随便你裁决,我都领认……

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每天给你写一封信,抒发自己难以忘怀的思恋。我把这些信珍藏在一起,不敢寄给你。

今天,在邮局的门前徘徊了许久,碰到苏红才决定让她带去交给你。当你读到此信,也许你能听到我强烈的呼唤:菊娃,到我身边来,哪怕让我仅看上你一眼,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欣慰,亲爱的,来吧!我在期等中忍受痛苦的煎熬。来吧,我一生一世爱你!来吧,我永远等待着你!

祝你康乐王文龙1998年11月26日王文龙的信点燃起了高菊娃的爱火,如烟往事历历在目,她把脸埋进信纸里用嘴亲吻着。此刻,她多么希望自己张开翅膀飞到他的身旁,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依在他魁梧的身上,将绞尽脑汁费神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甚至与他白头偕老。

高菊娃心里想当今是90年代,离婚的人越来越多,她也可以与蔡老黑离婚,断绝与野汉子的不正当关系,跟着王文龙享清福。唉,想这些私事干啥?最要紧的是把“三八丫办好呀!

突然,她又想起了王文龙是个有钱的老板,可以向他贷款嘛……

她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抬起头望着天空。

天空上一只山鹰在高空孤独而高傲地盘旋着。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往高菊娃肩上一拍说:“你想啥呀?”

高菊娃转过头朝我一笑说:“我正想找你呢。小李子,我们请你一起去集镇搞贷款。”

“我既没有经济头脑,又没啥熟人呀。”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捏着信纸的手上,轻柔地一笑,“准是王文龙写的求婚信吧。”

高菊娃用手暗暗地揉着已经泛红的眼睛,泪水不知不觉地在她脸上流淌。“梦,一切都是飘逝而去的梦。”她缓缓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小李子,只要与你一起去搞贷款,我的胆子就大啦。”

“你这样看重我,那我就当陪衬啦!”

“麻烦你与蔡老黑讲一下,可能我们去集镇一折腾就要一整天。”

我硬着头皮走进蔡老黑的房间,把办厂发家致富以及贷款之事向蔡老黑叙述了一遍。

蔡老黑笑着说:“我看在李同志的面上,才让她像疯狗似的在外奔跑。你们走吧!”

高菊娃端着保暖电饭锅走进蔡老黑的小房子,吩咐他怎样用餐,交代完毕就与我一起走出房门。

“菊娃姐,菊娃姐,我们快走吧!”苏红喊叫着,手挽着王仙花站在院门外。

我和高菊娃走了出来,望着花枝招展的苏红,金项链金耳环闪闪发光,还露出洁白的酥胸。我问:“苏红,你打扮得这样花梢干啥?”

苏红笑了。她的声音很轻柔,却犹如雏菊般水凌凌的,她说:“我磨了一宿,实在不行耍个手腕搞到男人,让他乖乖地贷款,啥叫妇女公关,就要公破男人。”

高菊娃心里堵着的一块什么哗地一声碎了。她回味着苏红的话,沉吟了半天才皱着眉摇摇头说:“你快拉倒吧,款没贷,就把你搭进去了,现在正在打击卖淫嫖娼。”她忽有所思地说,“我们靠嘴巴,不靠那个。”

王仙花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说:“我们靠送礼。”

高菊娃满脸喜气地点了点头,样子显得很自豪。说:“对,我们先送两大包茶叶,投石问路。你们等等,我回家去拿。”

苏红从衣袋里取出一盒珍珠粉涂在脸上,一副恍然的样子敲敲脑袋,说:“当村妇女主任难呀,既要浪费工夫,又要贴钱呢。”

我望着苏红那张隐藏在迷雾中似的脸,觉得恍恍惚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菊娃提着两大包茶叶,我们一行四人迤迤逦逦的走到村口。

一位身材高瘦的中年妇女——乡计划生育员,她提着黑皮包笑吟吟地叫道:“高菊娃,祝贺你呀,你村的计划生育工作跃上了全乡第一位啦!”

苏红像体内注入兴奋剂似的拍手叫:“好啦,乡里有没有发奖金呢?”

乡计划生育员摇摇头说:“年终评比呢。现把计划生育押金退还给你们。”她扯开黑皮包上的拉链,取出三叠钱递给高菊娃又说,“希望你们再接再励,计划生育工作迈上新台阶。”

高菊娃心情在不停翻动,她心想计划生育工作老大难终于被自己攻破了,还冲上前争夺了第一枚红旗,她信心十足地说;“我们一定能迈上去。计生员,到村委会坐一坐吧。”

“不,我还要去前村守着违反计划生育的逃跑对象呢。”计生员说完款款地走了。

我凝望着高菊娃双手端着几叠钱愣在那里便说:“钱带走不方便,先发给大家吧。”

“我也这么想呀。”高菊娃蹙了蹙眉头。

苏红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美目紧紧地盯着高菊娃手中的钱,她认真地说:“钱要捏着,干脆把这些钱投入办‘三八’木珠加工厂。”

我怔了一下,旋即浮上一丝淡淡的笑:“要搞民主呀,不能以手中的权力硬逼着大家集资办厂!”

“我把钱先退给大家,后动员他们集资办厂。”高菊娃立刻站在村头喊了两嗓子。

妇女们叽叽喳喳地奔上来,挤满了村口,口口声声说:“菊娃,你这事办得地道。”

高菊娃便有几分得意,手摸着一摞子钱迟迟不分,嘴里说。

“要是往后开个啥会的,也来这么齐多好。”

虎娘手里拿着绳子和农药瓶说:“只要是发钱会,准差不了。”

其余的人便起哄着说:“还发老公,就怕你这个虎娘受不了!”

有人说:“‘三八’木珠加工厂嘛?各个妇女盯着办厂呢。”

苏红骄傲地说:“我们正要去搞贷款啦。”

王仙花说:“今天大家把钱留下,合股办厂吧。”

众妇女全哑了,高菊娃看看大家像一具石磨压在胸口似的喘不过气来。她说:“怪我没能耐,广播叫啦,还没办起厂。要不这主任换人干吧……”

有人立即道:“可别,办厂的事你向县长要来了三万,换个旁人不行,不晓得怎样去搞钱办厂呢?”

有人安慰说:“你只要上心,这件事不算啥,先宣传后办厂,虚实结合贷款容易呀!”

有人喊:“快把计划生育押金退还给我们吧,我们没空干等着,还要烧饭洗衣啦。”

妇女们大都叫起来,伸手要自己的那一份钱。

高菊娃想想说:“按现在的精神,我们不如用这钱办点啥,像筹集资金办厂……。”

妇女们说:“莫筹集莫筹集,弄不好亏了本,本儿也没有,还是钱握在手里牢。”

此刻,我和高菊娃一样说不出个甜酸来,半晌无语,我失望地看着众妇心里咕叽:农民意识,全是农民意识。眼光短浅,毫无出息——中国的贫困落后山村想发展,全让农民意识断送了。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催促道:“高菊娃,快退钱,我们走吧。”

高菊娃只好把钱分下去众人拿钱后,又嫌钱少了,还有人说些不中听的话,三三两两地走了。

我望着一个个远去的背影,心头不仅泛起一阵惆怅而且还涌起一股浓浓的怨恨。

天空白茫茫一片,山上白雾腾腾,我们四人若隐若现地沿着山边,踏过在秋风中抖擞着的蒿草,满目荒寂冷落。偶尔一只野兔在荒野酸枣刺下跳过,从我们脚边滑过;而一只田鼠站在崖石上,发出两声尖脆的鸣叫——不知是嘲弄还是祝愿,我们怀着不知贷款能否成功的忐忑心情挪向信用社。

信用社是两间平顶屋,一间是营业厅,一间是办公室。王仙花和苏红待在外面,我和高菊娃便去探一下主任在哪?我们俩走进营业厅。

女营业员笑盈盈地问:“你们是存钱来的吧?”

高菊娃憨然一笑答道:“不是来存款。”

营业员满脸不悦嚷道:“不来存钱,东张西望的干啥?”

我看着营业员变色的脸,脑子一激灵就说:“我找表哥主任。”

营业员立即笑眯眯,说:“主任在打电话,你们进去吧。”

我们朝王仙花和苏红招招手,四人朝主任办公室走去,门半敞着。胖子主任还站着在打电话,他把话筒换到另一只手上高叫:“咋搞的,人跑啦。屋里有啥值钱的东西。”他皱着眉头听了对方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叉在桌上,一屁股蹲在桌子上说,“咋好,房子和家什抵不上贷款的零头,还是想法子把人抓回来再说。”胖子搁下话筒。

我们四人推进门去。高菊娃说:“主任,您好呀。”

胖子瞥了我们一眼说:“好不了啦,又是搞贷款的吧。”

我愤然地站着直言不讳地说:“是搞贷款的呀!”心有余悸的我不敢得罪这位财神爷,挤出笑脸又说,“主任,你的脑子怪灵,一猜就中我们来槁贷款的。”

胖子从桌上跳下来坐到椅子上摆摆手说:“社里搞整顿,不贷啦。”

我直瞪瞪地望着胖子半晌才笑道:“县长都拨给高老庄村妇女办厂三万元。”

高菊娃狡黠地闪动了一下眼珠,随即脸上堆满笑容,说:“乡长他们也说过要优先贷款。”

“那你们就找乡长他们贷去。”胖子点上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慢悠悠地吐出一圈烟雾来,便悠闲自得地低头翻看着报纸。

苏红叫道:“这叫啥信用社,还挂着啥牌子?”

胖子忽地站起来,拍桌子抬着苏红喊:“你是干啥的?你敢来到这里来捣乱?我叫派出所。”他拿起话筒。

苏红惊慌失色地蹦起来喊道:“坏了,电棍子来啦。”叫着就丢下茶叶拉起王仙花就跑。

胖子没按电话号码就把话筒一搁。

“主任,您别生气,您别生气,这囡头是死白蟹,不会说话乱钳人。”高菊娃点头哈腰焦急地向胖子解释。

胖子狠狠瞪着我们不高兴地说:“太不像话,敢骂我们。”

高菊娃手提两包茶叶往胖子面前一送说:“不是不是。您拿,拿着茶叶。您看白朦朦的,毛尖茶呢。”

胖子说:“我不喜欢喝茶,快走吧,这正忙着呢。”

我望着满脸怒容的胖子,克制住自己往上涌的怒火,歉然一笑说:“主任,妇女干事业比男人困难得多呀!你就想法子拨款吧,这也是对妇女工作的大力支持。县长也贷给她们三万元。”

胖子望着我笑了笑说:“以后再说吧,我正忙着呢,等一会儿要向法院汇报案子,你们走吧!”

我和高菊娃就被胖子撵出来了。高菊娃两手提着茶叶,我沉思着刚才的事,默默无语地拐过弯朝乡政府走去。突然,王仙花宛如一个幽灵从厕所里钻出来,拉住我的胳膊缩紧身子问:“派出所警察追来没有?”

我一脸不悦地说:“电话没打呢。”

“不够姐妹情义的,真的有啥事只顾自己逃命。”高菊娃扬起脸瞪了瞪王仙花又说,“苏红呢?”

苏红提着裤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高菊娃急了:“短命鬼苏红,有你那么说话的吗?这回要是贷不到款,你得想法子。”

苏红把裤子往上一拉,举目细细地打量着高菊娃说:“那么把死老公的保险费垫上,我也看不惯信用社主任那个态度。”她伸手接过高菊娃手中的一包茶叶说,“卖掉吧,省得碍事。”

“不能卖,茶叶是你的吗?你们都给我提着。”高菊娃把手里的另一包又递给王仙花说,“往下还得用呢!”

我们四个人合计合计,熟人好办事,乡长还喝过村里的酒水。我们小跑似的朝乡政府跑去,跑到乡门口,高菊娃与乡长撞了个满怀。

乡长望着高菊娃笑着说:“抢劫犯追来啦。”

高菊娃抬头一看是乡长,便把刚才的事一吐为快。

“岂有此理,我们当乡长的是抓大事干大事业。”乡长不愧是位具有极强克制力和理智的中年男人,听了高菊娃这一番话后,没有愤恨和恼火,坦然朝我笑了笑:“小李子,我们一定尽力帮她们办好厂。”

我说:“谢谢乡长支持妇女工作啦。”

乡长看着苏红严肃说:“你嘴巴要擦干净一点。”

我们不吭声。这时,大老警提着三条鳗鲞走进来,眼尖的乡长往大老警肩上一拍说:“大老警,来得正好,你同信用社主任既是老乡又是哥儿们,你带她们去搞贷款,有人在等着我。”

乡长说完走过来与我握了握手说,“失陪啦,对不起,再见!”他说完就往外走。

大老警先把我们带到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