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寡居 郭兴聘 4402 字 9个月前

“吱咯吱咯”的上楼声由远而近,我感到一阵疯狂的恐怖,四肢百节蟋缩在被窝里颤抖,心里泛出一丝丝的惆怅和浓浓的怨恨……怎么这样傻不去保险公司做人身保险呢?若是今晚被杀害了,至少给丈夫和三岁女儿留下一笔遗产。留给丈夫干啥?

说不定我尸骨未寒他又续弦了。可怜天下父母亲,我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有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小女儿,她能受得了后妈的折腾吗?接近死亡时,我才想起来自己是不够格的妇联干部,更加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培养,如果今晚我能挺得过,从今以后,我要鞠躬尽瘁地为党为人民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把集体的利益放在首位。眼前我牵肠挂肚的仍然是父母和女儿,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活着!黑影渐渐地向我移来,移来……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也许是死亡前的反照。突然,我在被窝里发出这样的感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昼夜苦长,何不秉烛……功名啊钱财啊死去活来的爱与恨啊、比起生命本身来是多么的渺小……活一次不容易。我一骨碌地从床上跃起来。“啪”的一声拉亮电灯喊道:“谁?……啊,你是高菊娃!”

高菊娃勉强一笑:“蔡老黑,他……我服侍他去了。”

我心里想好狡猾的狐狸,把谎撒得有头有眼。算啥先进?比帮教对象都不如,不过这些话我是放在心里说的。高菊娃拉亮电灯漫不经心地上床睡觉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的心里像塞进破碎玻璃片似的疼痛难受,脑子里播放着棺材里的一幕,使我辗转难眠,两眼盯着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奖状,开始了内心的独白:他们在黑暗中沐浴阳光,在痛苦中享受欢乐,在荣誉中产生邪恶。这就像一副漂亮的变色眼镜后面掩藏着一双有疤的眼睛;一身西装藏着一具满身疥疮的躯体;一脸厚厚的脂粉覆盖面上的斑痕。耳环能够加长耳垂,脖子短的带一条项链,罗圈腿穿宽松的裤子,脖子的衣服多是坚条花纹,瘦子衣服是横格的。如果在马路上稍稍注意一下,就可以发现凡是格外装饰的器官总有缺陷,让自己变得更美些,这绝不是虚伪。但用荣誉掩饰灵魂的丑陋,对这种人在虚伪之上,还应给他们加一个邪恶。高菊娃就是虚伪加邪恶的人,偷野汉子还能心安理得地伸出手捧回道德情操高尚之类的奖状。我的心顿时就像中了一颗毁灭性的飞弹,虽然我尽量地克制着,但一股愤恨的火焰冲出我的嘴:“高菊娃,我看到了棺材里的一切。”

高菊挂满脸通红地看着我。我久久地逼视着她,她那莫测的灵魂所组合起来的女人到底是谁?她眼睛里散发出来的摄人心魄的光晕到底来自天堂还是来自地狱?她那使人信赖和感动抚慰瘫痪的丈夫,到底出于温情还是出于邪恶?她那荣誉的花环下荡漾出来的是崇高的品德还是可耻的企图?我仍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高菊娃,发现她的眼睛深处流溢出的那种躲闪、混乱和压迫的光芒,时不时地低下眼睛仿佛克制着心中的张煌不安,地镇定自若地说:“全晓得啦!”便翻过身面对墙壁作入睡状。”

我听她的语气十分生硬,心里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高菊娃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弄不好还要杀人灭口。我从床上跳起来立在地上,“啪”的一声拉亮电灯,高菊娃也从床上起来,忧郁地坐在床沿上,两眼盯着墙壁上吊得整整齐齐,分上中下排列的“五好家庭”、“精神文明示范户”、“心灵闪光的妻子”等镜框奖状。赠予她的这些称号,是得到社会各界人士诚心诚意的赞同,并得到各级组织认可和确信的。可一夜之间这些赐给她的美称在我脑子里发生了质的变化。看着高菊娃脸上呈现出极致悲伤或压抑愤懑或压抑喜悦之类的词语形容的神态,就是说内涵极其复杂。

我带着讥笑的口吻蔑视着她说:“你那闪光的奖状很刺眼呀?”

高菊娃把凝望着奖状的目光收回来,似乎怕受到怪罪似的说:“我应该得到的,吃了那么多的苦,擦了那么多的粪,活守寡了这么多年。”

“守活寡?”我迷惘不解地望着她。

“我也是有灵性有血肉的人呀!”高菊娃泪眼蒙蒙悲悲切切地望着我道,“我有一肚子苦水无处诉。”

“你讲吧!”我瞥了她一眼。

“有些话,我真想给你说,又不好说。”

高菊娃眼泪珠子落在衣服的前襟上,用求救的目光望着我说:“小李子,这次评选县”十佳文明户“我无法参赛了,我求求你不要把今晚的事向外人露一丁点儿绿豆芝麻风,你一说穿,我的名誉就扫地了!也毁了我唯一的靠山和亲人,我们也不是恶魔。那野汉子是比狗还要忠诚的烂好人。不信你听我慢慢道来、名誉对女人,甚至对我这样一个穷先进人物来说比生命还重要呀!”

我用困惑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她,像在打量着稀罕怪物,我生气地说:“你用荣誉来遮百丑!”

高菊娃像触电似的浑身颤抖,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接着“卟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泣不成声地恳求道:“我承认自己没心肝,承认自己犯了罪孽,承认自己对不起组织和你们。我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给你看看,我……我……”。

高菊娃开始是低低的啜泣,紧接着像似灵魂痉挛了,几十年的悲苦像山洪一样从她弯弯曲曲的峡谷中冲了出来,像野兽狂爆似的哭喊;我看着这断魂的场面,就算你有满肚子的气恼,并且有天大的理由,也会全给她打消了。一个女人读懂了另一个女入的心,年轻的高菊娃在需要时找一个男人来抚慰,不应当视为淫乱,而刻意追求刺激的人毕竟还是少数。高菊娃不是随意同男人胡搞的人,这倒是有情可原。我怜悯之心油然而生,眼睛也热了一下拉起她说:“起来吧,我一定给你保守秘密,即使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扶起她坐在床沿上,她鼓胀的胸部一起一伏,听着她急促不匀时时停顿的呼吸,我猜想他一定在拼命想把汹涌起伏的情绪压卜去。我不打算让她知道我听出她这样的挣扎,便放意扬起手腕有着手表说:“这一夜咋过得这么长,还不到三点呢?”

高菊娃用忧郁的目光凝望着我。她悦:“这些年来。我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人们用锄头掏铁锹锨犁杖挖都不动,可让你的眼睛一触。我的心就滴血了。我把血淋淋的心掏出来让你瞧瞧、是羞还是美是善还是恶。小李子,你只消仔细看看我的奖状。”她指着挂在窗口达的一张配框子的奖状又说,“奖状后边画圆点的就是我跟他一块儿的夜晚。十多年了,圆圈够不上一张纸。我多么希望像城市的男女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露天广场,与我最喜欢的人亲吻拥抱。和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的可怜呀!我们为了掩人耳目每月只有逢五的三个晚上,时间又不得超过一小时。”

“他是谁?”我脑子里闪出了魁梧的村长,目光下那高大的身影和棺材里的情影。可我仍被高菊娃的话划上了句号,村长毕竟是她的堂叔。我想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因而内心里已有准备,逢到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即委身相从。

找猜不透野汉子是哪一个,我沉吟了片刻、问:“高菊娃,那汉子是谁?”

“小李子,他的名字已经压在我舌头底下十多年,。请你原谅我吧。”她拭了拭脸上的眼泪道。

“隐私权”三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闪,我便点点头斯文地笑笑说:“凡不是你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

高菊娃惊愕地望了我一眼,低着头苦涩地一笑,“你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

“唯愿你叙述时,能够对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我沉下脸正色道。

“你对我的宽大,我决不会口是心非的。”高菊娃满脸真诚地凝望着我。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你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你可以相信我这话决非虚套。”

“你不要见怪,若是你对我伤风败俗的事一点儿不晓得,我就不会告诉你。”高菊娃用一种期盼和渴求的目光望着我,神情里流露着无声的幽怨。“让中华美德的光环笼罩在我的身上,让‘心灵闪光的妻子’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让‘美好家庭示范户’的荣誉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会一声不吭地进入坟墓。”

“你对我的信任,我实在深切引以为荣,你认为必要我会保

证严守秘密。“我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万般柔情地看着她。

高菊娃霎时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言的场面,一次显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竟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发一言地催促她决说话,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一种顽拒心情。

窗外又转来了疯子“雪凤……雪凤……雪凤……”凄凉的呼唤声,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静默的沉重压力。高菊姓也似乎感到这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而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开始说话了:“小李子,最难说的只是第一句话,现在也许你还不能理解我,一个先进透顶的女人为什么要偷野汉子呢?”我心里想女人的经历复杂,命运多变,有无数不为人知的隐情,有个漫长的坎坷的过去。因此,别人对她们的了解永远只能是最后一个表面现象。她们就好比是那些旋转灯塔,在它们巡回照射的中间,永远是那交替出现的漫漫黑暗。高菊娃向我倾吐了她心中的痛苦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