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讨论神性的时候,电话总是把你拉进现实,电话又来了,是我的。我一看,温州工厂王工打来的。
“庄总,你不在北京吗?”
“不在,咋啦?”
“我和厂长来总后签明年的合同,以为你在家,来找你,你不在。也没关系,只是报告你一下,明年的合同已经签了,请你放心。供货量基本与今年吃平。庄总,我们除了军品,现在民品的销量也在上升,形势很好的,你啥时有空,来厂子看一下?”
“好的,你们干得不错。这样,有空我就回温州。”
我挂断了电话,碰上了小池的目光:“是吧?你离不开社会的,我也不能。”
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啊。人真是缺什么补什么。我想起了小池与妍子的对比。妍子是我在社会现实中最真切的人,她好像完全是社会化的,带给我全部的社会生活。但她现在却在追求神性。小池带给我的,是从精神上的神性起步的,我在与她的对话和思想交流中,在与她的身体交合中,充分体会到超越现实的精神。但她却处处回避我神性的话题,她从根本上不相信宗教和神秘,她认为,神性不可考,没有探讨的必要。
那么,人的神性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小池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她有她的解释:“人的动物性与社会性之间,存在巨大的差距,这个差距给人以精神上的张力,我们填补以神性,也许是这样。”
“你这个说法,与古罗马的狂欢的贵族没什么两样,能说点新东西么?”我显然不满足于她的答案。
“新东西?世上无新事,在阳光照耀的地方,我们连古人经历过的都没体会完整,为什么要妄加猜测?我觉得,我们只要把握和体会自己能够实现的超越,就够了。当然,人心不足,我本人,只要尽可能多地体验。”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超出逻辑和事实之外的东西,对小池来说,艺术与心灵,她知道得够多,她要实践一遍,也许此生都不够。
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你没有尝尽天下美食,就不要当一个厨师,自己在厨房瞎捉摸。
“天下如此之大,从宏观上说,星辰大海皆备于心;从微观上说,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我们尝试的空间如此广阔,为什么要去幻想没有根据的东西?”
她的问题也对。但是,我并不满足于此。仅仅我一人的体验,当然不能穷尽世界。但历代古人如此多的探索,无数高手如此丰富的结论,不需要我一一尝试吧。试错不该是我,我想选择一条已经证明成功的道路,这其中可能有一个比较圆满的途径。
这期间,我们经常被电话拉回现实。她接的电话很多,有公司的,有她母亲的,更多的是她参加的俱乐部及闺蜜的,间或还有男人的声音。我倒并不嫉妒有年轻男子给她打电话,我爱她,希望她快乐,希望她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爱到深处无怨尤”,这句话有个前提。对于我来说,当我知道我的容器装不下她奔腾的心后,我就知道我不能独占她了。与其不能独占,她愿意留出时间和空间,与我共享快乐,这就是最大的礼物了。
我的电话,多是与生意有关。有酒吧来的,有工厂来的,有小苏的,有王班长的。这些事务性的事情,倒不怎么对我的心境有什么影响。
有影响的电话,是乔姐的。有一天,我和小池正在院子喝茶,那是一个充满露珠的清晨,我们吃过早餐,鸡狗喂完。太阳温暖,花朵清香。
我们用冰凉的石凳来冷静我们昨夜的狂热,用温热的茶水来洗涤我们复杂的情感。我们当时并没有谈天,我们只是在互相观看对方,在太阳斜照下,对比度非常强烈的剪影。
乔姐的电话来了,当时电话就在我身上。我倒不能回避了,假装自然地跟她对话。
“小庄,你现在在哪里?”
“在上海,怎么啦?”
“你是不是好久没给我消息了?你有什么事吗?你是把我忘了吗?你还是要故意回避我?我给你添麻烦了吗?如果我给你添麻烦了,你得告诉姐,姐不会再找你。但是,你这一声不响地不理人家,也不给个理由,你让姐怎么想?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这一连串问题,如果说小池没有听到,那是假的,她当时跟我的距离就隔一个石桌,不到一米。她当时看着我接电话的样子,似笑非笑,仿佛要看我的笑话,看我如何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我在上海有事,暂时回不了北京。好了,有事回北京再说,好吧?我挂了。”
匆忙挂断,因为我脸上绷不住了,对乔姐,也有点理屈词穷。
“哟哟哟,我已经猜到那是谁了,庄哥,你不错啊,还有人惦记。”
我脸真的红了,太阳本来就是红的,我的脸色究竟红成什么样,真不好形容。
“哟哟哟,大男人,居然害羞了。害羞的男人最可爱是不是?能够害羞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多了。庄哥,你不要怕,我知道对方是谁,你也用不着害羞,我们之间应该坦荡,我们之间没有无耻这个概念,庄哥,你害羞,说明在此刻,我完全是你的人。”
她说得没错,此刻我完全属于她,不想有任何打扰。我害羞,主要是因为阳光如此灿烂,而我装不了镇定。
“这就是那第三个人吧?”
是小池的电话,她跑进屋子接了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问到:“什么事?”
“嗨,闺蜜来电,问我在哪里。你猜我怎么回答的?”
这怎么猜呢?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自己说了:“我说跟帅哥在狂欢岛度假,她不信,要我发个现场照片给她,我对她说,现场不可描述,就不发了。”
她嘿嘿一笑,如同嘲讽我们自己。
我们都知道,催促我们离开的电话始终要来,虽然这个并不是。
我们在这个岛上,在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也割不断与现实的联系。不用说她舅妈的侄儿在附近的镇上,就是说我们身边的电话,也是现实的纽带。
每次与小池沉浸在某种超现实的场景中,电话的铃声总会粗暴地把我们拉回来,让人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其实,我的灵魂曾经有过几次穿越,但感受却没有现在这样直接。
当我们漂浮在空中,游戏云端,电话的声音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突然拉得你生疼,猛地让你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风筝,却找不到那个牵线的人。
我看过王蒙当文化部长后写的一篇短篇小说《铃的闪》,当无处不在的现实事务,通过电话的铃声对你响起,实际是对处于幻想或者创作的你提出的警告,你离不开现实,你逃避不了。
王蒙不愧是才子,他在八九十年代时,就准确把握了当时的社会节奏:杂乱快速,颤动人心。在语言上,他也运用这种节奏来描述现实,我第一次读到时,还不算了解作者。我以为他是个年轻人,居然保留有这样澎湃的叙事速度。
当我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老头子,他当过文化部长时,才肃然起敬。这样一个奔腾的心,完全颠覆了我对老人、官员的刻板看法。其中有些作品,我至今能够感受到他故意赶时髦的语句,他要追上青春尾巴的冲动,他焕发第二春的欣喜,他面对突然大量出现的新事物应接不暇的忙乱。
“八卦公司代办留学护照,合资经营太极拳,一个短途倒卖长统丝袜的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这些段落,我是能够背诵的,可见我对他的喜欢。当时,我正在上大学,在图书馆翻杂志时看到他的小说,几乎深契我心。
我突然面对如此多的图书,知识向我敞开了大门,我才知道自己的贫乏。我突然面对天天变样的城市,物质财富向我发出邀请,我才知道什么叫诱惑。
我疯狂地在书中寻找答案,企图投机取巧地迅速填补生活环境改变带给我的巨大落差。这是我原来一贯的想法,知识可以穿越古今,是认识世界把握自己的捷近。所以第一次读到王蒙这些东西后,发现他的心境居然跟我一样。不过我是因为眼界,他是因为年龄。
他有的小说有赶潮流的意思,因为他因年龄和政治原因,落后于潮流。其实,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落后于潮流,都依据港台剧的样子在打扮自己。在害怕被时代抛弃的恐惧下,我们都加快了心理节奏,慌张而盲目自信。在这点上,聪明的知识分子们,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古书上没有前人探索的记录,所以,知识分子缺乏现存的答案。而面对现实的摸索中,他们根本来不及分析沉淀,更来不及得出相对稳妥的答案,被变化的潮流裹胁,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不管你的意愿,不管你的猜测,被迫发财、被迫进步,虽然结果出人意料地好,但你总是有点不情愿。好像捡到黄金发财,总有一点不太心安。
《青春变人形》如果还有点想超越的意思,而《过街雨掉钢镚》就是向现实投降了。
王蒙作为曾经引领风气之先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有点不甘心,但他的好处是,并不一味埋怨,他还是利用自己的阅历,写出了《坚硬的稀粥》为样的好寓言。
我不是他,我没有不服气。我一个穷小子,来到知识面前是谦卑的,来到城市里面是谦卑的,我只是想跟上时代的步伐,让自己自信起来。当时,我曾经对追赶的途径有过犹豫:是学知识还是挣钱?选择的结果,当然是尽力挣钱。学知识,在我们那个三流学校,当然就落后了。努力挣点钱,改善经济状况更为现实。父亲还在老家为我受苦,更要命的是,同宿舍的人,我最穷。当我不敢买冰棍的时候,有两个城里来的同学,故意在我面前,天天吃冰淇淋,你说,压迫不压迫?
我也给自己当时不努力学习找了个理由,看看当时我们大学的老师,穷而埋怨。看看图书管理员,翻遍典籍,也没赚到钱。还不如我打工的餐馆老板,吆五喝六地,自在粗俗,狂言喧喧。
现实把我带到物质丰富的境地,今天,我却在寻找现实外的东西,人真是不知足。我发现,我渐次堕落的轨迹,是因为自己只满足眼前的需要,让那个放风筝的人,任意摆布。
第一次上岛时,我是抱着神圣的目的而来,我把小池当成神圣的目标。而这一次,我只不过是在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根本没有多少神圣可言。其实,我真的是在堕落。
而小池呢,居然两次都扮演了我需要的角色。我需要神圣,她就做好了圣女;我需要欢乐,她就变成欲望的苹果。她好像甘愿扮演我需要的,如同我的镜子,我想什么,她就表现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就作我的映衬。
她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不是魔鬼变来勾引我的?
我看着她,有点不太懂。
“庄哥,你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你看到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之间是否有种神秘的联系。要不然,你总是以我需要的面目出现,恰到好处地推我一把。如果是高山,你是向上的动力;如果是悬崖,你是那最后的一脚,踹我下山。”
她若有所思:“对的啊,我愿意跟你的意思来,不光是我能够猜出你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我在满足你的时候,我自己也得到了满足。如果这样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神秘的前生契约呢?”
“我曾经跟妍子一起的时候,在云南碰到过一些神性的梦境。其实,隐喻就在很久以前发生过,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当时你在场。”
“是什么,你说说。”小池突然来了兴趣,我们谈话的基调也变了,变得晦涩而隐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突出神秘之地的幽深感。如同我们刚见面时,在妍子的酒吧,我们引用孙甘露的小说片断,我们都喜欢《信使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