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现实的纽带

是小池的电话,她跑进屋子接了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问到:“什么事?”

“嗨,闺蜜来电,问我在哪里。你猜我怎么回答的?”

这怎么猜呢?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自己说了:“我说跟帅哥在狂欢岛度假,她不信,要我发个现场照片给她,我对她说,现场不可描述,就不发了。”

她嘿嘿一笑,如同嘲讽我们自己。

我们都知道,催促我们离开的电话始终要来,虽然这个并不是。

我们在这个岛上,在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也割不断与现实的联系。不用说她舅妈的侄儿在附近的镇上,就是说我们身边的电话,也是现实的纽带。

每次与小池沉浸在某种超现实的场景中,电话的铃声总会粗暴地把我们拉回来,让人有一种穿越的感觉。其实,我的灵魂曾经有过几次穿越,但感受却没有现在这样直接。

当我们漂浮在空中,游戏云端,电话的声音如同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突然拉得你生疼,猛地让你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风筝,却找不到那个牵线的人。

我看过王蒙当文化部长后写的一篇短篇小说《铃的闪》,当无处不在的现实事务,通过电话的铃声对你响起,实际是对处于幻想或者创作的你提出的警告,你离不开现实,你逃避不了。

王蒙不愧是才子,他在八九十年代时,就准确把握了当时的社会节奏:杂乱快速,颤动人心。在语言上,他也运用这种节奏来描述现实,我第一次读到时,还不算了解作者。我以为他是个年轻人,居然保留有这样澎湃的叙事速度。

当我知道他只不过是个老头子,他当过文化部长时,才肃然起敬。这样一个奔腾的心,完全颠覆了我对老人、官员的刻板看法。其中有些作品,我至今能够感受到他故意赶时髦的语句,他要追上青春尾巴的冲动,他焕发第二春的欣喜,他面对突然大量出现的新事物应接不暇的忙乱。

“八卦公司代办留学护照,合资经营太极拳,一个短途倒卖长统丝袜的个体户喝到姚文元的饺子汤。”这些段落,我是能够背诵的,可见我对他的喜欢。当时,我正在上大学,在图书馆翻杂志时看到他的小说,几乎深契我心。

我突然面对如此多的图书,知识向我敞开了大门,我才知道自己的贫乏。我突然面对天天变样的城市,物质财富向我发出邀请,我才知道什么叫诱惑。

我疯狂地在书中寻找答案,企图投机取巧地迅速填补生活环境改变带给我的巨大落差。这是我原来一贯的想法,知识可以穿越古今,是认识世界把握自己的捷近。所以第一次读到王蒙这些东西后,发现他的心境居然跟我一样。不过我是因为眼界,他是因为年龄。

他有的小说有赶潮流的意思,因为他因年龄和政治原因,落后于潮流。其实,当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落后于潮流,都依据港台剧的样子在打扮自己。在害怕被时代抛弃的恐惧下,我们都加快了心理节奏,慌张而盲目自信。在这点上,聪明的知识分子们,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古书上没有前人探索的记录,所以,知识分子缺乏现存的答案。而面对现实的摸索中,他们根本来不及分析沉淀,更来不及得出相对稳妥的答案,被变化的潮流裹胁,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不管你的意愿,不管你的猜测,被迫发财、被迫进步,虽然结果出人意料地好,但你总是有点不情愿。好像捡到黄金发财,总有一点不太心安。

《青春变人形》如果还有点想超越的意思,而《过街雨掉钢镚》就是向现实投降了。

王蒙作为曾经引领风气之先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有点不甘心,但他的好处是,并不一味埋怨,他还是利用自己的阅历,写出了《坚硬的稀粥》为样的好寓言。

我不是他,我没有不服气。我一个穷小子,来到知识面前是谦卑的,来到城市里面是谦卑的,我只是想跟上时代的步伐,让自己自信起来。当时,我曾经对追赶的途径有过犹豫:是学知识还是挣钱?选择的结果,当然是尽力挣钱。学知识,在我们那个三流学校,当然就落后了。努力挣点钱,改善经济状况更为现实。父亲还在老家为我受苦,更要命的是,同宿舍的人,我最穷。当我不敢买冰棍的时候,有两个城里来的同学,故意在我面前,天天吃冰淇淋,你说,压迫不压迫?

我也给自己当时不努力学习找了个理由,看看当时我们大学的老师,穷而埋怨。看看图书管理员,翻遍典籍,也没赚到钱。还不如我打工的餐馆老板,吆五喝六地,自在粗俗,狂言喧喧。

现实把我带到物质丰富的境地,今天,我却在寻找现实外的东西,人真是不知足。我发现,我渐次堕落的轨迹,是因为自己只满足眼前的需要,让那个放风筝的人,任意摆布。

第一次上岛时,我是抱着神圣的目的而来,我把小池当成神圣的目标。而这一次,我只不过是在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根本没有多少神圣可言。其实,我真的是在堕落。

而小池呢,居然两次都扮演了我需要的角色。我需要神圣,她就做好了圣女;我需要欢乐,她就变成欲望的苹果。她好像甘愿扮演我需要的,如同我的镜子,我想什么,她就表现什么。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就作我的映衬。

她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不是魔鬼变来勾引我的?

我看着她,有点不太懂。

“庄哥,你眼神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你看到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之间是否有种神秘的联系。要不然,你总是以我需要的面目出现,恰到好处地推我一把。如果是高山,你是向上的动力;如果是悬崖,你是那最后的一脚,踹我下山。”

她若有所思:“对的啊,我愿意跟你的意思来,不光是我能够猜出你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我在满足你的时候,我自己也得到了满足。如果这样说,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神秘的前生契约呢?”

“我曾经跟妍子一起的时候,在云南碰到过一些神性的梦境。其实,隐喻就在很久以前发生过,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当时你在场。”

“是什么,你说说。”小池突然来了兴趣,我们谈话的基调也变了,变得晦涩而隐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突出神秘之地的幽深感。如同我们刚见面时,在妍子的酒吧,我们引用孙甘露的小说片断,我们都喜欢《信使之函》。

我突然意识到,当我们从出发的地方开始时,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要结束。对此,我有点不舍。我得改变一些谈话的风格,以避免这种趋于故事结束的隐喻。

“你看没看过陈染?”

“我不仅看过,还跟她见过面,她在上海,现在喜欢蓝调和红酒,喜欢讨论女人之间的同性恋。当然,我知道她自己并不是同性恋,她只是喜欢讨论小众的东西,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我大吃一惊,本想改变话语方式,找一个更晦涩的东西来避开孙甘露的隐喻,结果,这个神一样的作家符号,居然被小池说得这样现实。

我并不关心陈染的现状,我只是把她当成隐喻世界的一个符号,结果,她却说出了现实中的陈染,让我差点无从谈起。我本来想把话题引导到陈染的一篇小说,《乱流镇的那一年,或者是荒凉的冬天或秋天》,我本想用里面畸形的爱恋故事,来制造更为神性的气氛。那个断腿外乡人与小镇不谙世事的姑娘的畸恋,究竟意味着什么。结果,小池所说的现实,几乎把我话题的基调全部打乱。

当年以为神秘的地方神秘的人,都是自己的想象。小池告诉我的事,只不过再次证明,你以为高不可攀的人,其实不过是普通的,甚至有明显的缺点。

如果你对所有神秘不屑一顾,那么,这世界就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不给爱情赋予神秘的色彩,就只剩下一个字:干。

好吧,老老实实讲故事,这些发生在现实的,并非幻想的巧合,是不是真的能够让她触动呢?

“那次我们四人到终南山,你应该记得,我曾一个人下去了会,关于口琴声音的事,以及后来我给你们提示的金殿。”

“是啊,你叫我们看,仿佛你发现了神仙,结果,我们只看到云雾,没怎么在意的。”

她的回答让我感动,因为她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当时就这一个细节,她都能够记住。当时我们出行旅游,我是她的初恋,她记住了我的每一个故事,包括细节。那时,她是一个真正恋爱中的少女,她把每一个细节,在今后的日子里,估计都回忆过好几遍。

“那个吹口琴的人,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啊?”

我也记得,当时并没有说过。

“那是个很雍容的中年女人,吹着我熟悉的曲子,与八仙有关的一个电视剧的主题曲。她给我指着对面,让我看到了仙山,结果等我再回头,她就不见了。等我回来告诉你们看的时候,仙山也看不见了。”

“这有什么奇怪吗?只是偶遇而已。”

“奇怪的是,我跟妍子在云南旅游的时候,在崇圣寺三塔看见过她一次,在鸡足山又看见过她一次。当时妍子都在场,都没有看见她,你说,这该不是我的幻觉吧?”

我为了证明我的观点,我把在鸡足山顶照相的经历复述了一遍。

“真的?那么,这样说来,这个中年女人,也许跟你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当然为什么,会有什么,分析不出来。”

小池的脸上,也显露出神秘的微光,她也进入了某种超脱的状态。

“这三次遇见也许不能说明什么。但是我在丽江的梦境里所发生的事,都经过了妍子的证明,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讲述了梦中祭师法坛山洞以及那个诸神图的经历,如此提前梦见,如此与现实高度契合,根本没法解释原因。

“也许,有宿命吧。庄哥,我想起一件事情。你曾经说过,你跟过三个女人,我一个,妍子一个,还有一个你没说。反正,总共是三个。按你的梦境来说,祭师当时,同天生产的女人,也有三个,我们是不是那三个人呢?”

“你可以这样联想,但好像并没什么逻辑和证据,我不知道这里的因果,但我有点相信宿命,真信,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你也不算真信,只不过是种猜测。也许梦有预测功能,跟你的易经一样。要不然,有《周公解梦》这本书呢?当然,我不相信这本书中的结论,但从古以来,许多人都相信梦有预测功能。”

她真是个聪明的人,或许,我遇见的那个中年女人,不过是我的幻觉。我被证实的梦,不过是预测了后几天发生的事情。当然,这也是一种可能,我没办法排除。

“小池,我觉得,要让我再爱上别人,有点困难了。实话跟你说,为解决生理问题,我曾经找过人尝试,结果始终进入不了状况,根本无法与她发生点什么,你说,为什么是这样?”

“你终于说出来了。我不相信,这大半年,你一个虎虎生风的男人,就可以守身如玉。”她调皮地在我脸上打了两下:“一下是代表我自己,一下是代表妍子。你想抛弃我们,在思想和身体上,没那么容易,对不对?”

“当然,这不科学。你想,很多男人能够嫖娼,但我却不能与其他女人发生关系,这不是我身体的原因。估计是心理原因吧。心理原因你已经把我治好了,我想,如果再不能,估计与前世有关。”

“哈,你这个流氓。找我治疗,就是为了放下包袱,开动身体啊。但是,你想试试我没意见。但试了,还是不行,就能够推导出你所谓的前世因缘的结论?”

我摇了摇头,推导不出来。如果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排除一条不对的,那么另一条就是对的。但目前的思路现状是,我虽然只看见了两条路,并不意味着路只有两条。也许还有许多条,我只是没有看见。

逻辑上是这样的,我面前有n条路,只有一条通向正确的方向。目前,如果我排除其中的一条,也不能确保能够认出哪一条是正确的。况且,这n多条路中,我只看见了两条。也许,那唯一正确的道路,我还没有真正看见。